珠珠以为这样丧心病狂的要求足够让任何正常男人当场软掉了,但她没想到,七八天后,女暗卫长居然又身残志坚地爬窗来了。
    人来了,信来了,话本也带来了。
    珠珠当时正在嗑瓜子,看见那话本,差点一口把瓜子仁喷出来。
    珠珠不信邪,把那话本打开检查,入目就是一篇艳诗——是文采很好的那种艳诗,读起来都是一股写意风流,要放在别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正经诗。
    珠珠再往后翻几页,还真有图画,就是画的半遮半掩、极为含蓄,笔力也优美细腻,要不是衣服半褪,乍一下都看不出是副春宫图,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什么大师之作。
    “…”小王八鸟翻着话本,罕见被震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邪了大门了,她提出这种丧病的要求,按理说那老东西不应该当场气昏过去,然后他就会心里痛斥她浪荡荒唐,觉得她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浑人,再也不屑与她为伍?
    明明这才是最合理的发展。
    结果他居然真给她送话本来了。
    人的潜力这么深不可测的吗?那老东西还能这么开放吗?他不是最端肃严厉高高在上的老迂腐吗,下个凡来,脑子都给换掉啦?!
    珠珠三观都要裂开,再去把那封信翻出来打开,信还是白纸,白纸上画着一只漂亮的小凤凰鸟,赤冠彩尾,神采华丽高昂,俨然是凡间传说中的凤凰模样,甚至已经和珠珠的妖身有几分神似
    ——更衬得右下角的小鸟简笔画糙得一匹。
    这画的笔力惊人,笔走龙蛇,遒劲深敛,气脉非凡。
    珠珠再昧着良心也不能欺骗自己这是琼犀画得出来的画。
    …救命啊,
    太要命了吧!
    “姑娘…”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仿佛精尽人亡的女暗卫长已经不想回忆自己一群暗卫是怎么从岚城百十座花楼里翻找出这本画册的经历,见珠珠放过了话本、打开了信看,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笑问:“姑娘可喜欢这画。”
    然后她就看见这位凶横妖异的朱小夫人瞟她一眼。
    “画还凑合吧。”她漫不经心说:“但话本可不行。”
    女暗卫长表情呆滞。
    女暗卫长颤声:“哪、哪里不行?”
    “哪里都不行。”少女一把把旁边的书扔开,理直气壮说:“我不认字!这一打开弯弯绕绕写的什么!我看不懂。”
    “看着就烦。”少女反手就把精心画着凤凰的信纸撕掉,大放厥词:“还有这个画,莫名其妙画个什么鸟,少搞那乱七八糟的,下次别送来,我只要最简单粗暴的,其他别送给我瞧,我眼睛疼。”
    “……”女暗卫长当场裂开。
    几天后,女暗卫长匍匐着爬进窗来,颤抖着双手递给她一册无比简单粗暴的话本,简单粗暴到开了封面就是干的那种,这次没有陪送什么含蓄的桃花和鸟画,直接是一支贵重的赤玉衔凤发簪。
    珠珠真的服气。
    她甚至已经服气到懒得管这个事了,人脸皮厚起来真是天下无敌,爱咋咋地吧,可这个时候,岚城派出去的斥候传信回来说已经接引到大公子的队伍,距离岚城也就两三天的路程。
    裴玉卿要回来了。
    珠珠夜里抱着枕头睡不着,爬起床来,深吸口气还是决定见他一面说清楚。
    当女暗卫长挂着快成为熊猫眼的黑眼圈再一次爬窗的时候,珠珠叫住她,给她一个地址:“明天傍晚,请你的主子去一趟这个地方。”
    女暗卫长一愣,下意识:“姑娘要见我们郡主…”
    “好了,都现在了还装什么。”珠珠翻了个白眼:“你们王爷,他不是总有好多废话想跟我说,正好,我也有话要跟他说。”
    “他想去就去。”珠珠不看女暗卫长惊疑又欢喜的神色,呵呵说:“当然,我觉得他最好还是别去的好。”
    第二天傍晚,天色微微昏暗,珠珠没惊动官邸里任何人,跟阿蚌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就挎上自己的本命剑,直接从窗户跳出去,一路轻身飞到苏河边的水榭外。
    苏河边建着连绵许多亭台水榭,此刻夜里,都点上大大小小的灯火,到处人声喧闹、酒香热烈,远远望去,就像无数烟花落入人间,盛冬冰寒的晚风都仿佛被这脂膏软腴的热闹消融。
    这座水榭是靠苏河边缘角落的一座,还是珠珠之前追杀人的时候发现的,是个隐蔽清净的好地方。
    珠珠落在水榭外,远处的喧闹声霎时像隔了一层,水榭周围几里已经驻守着摄政王的亲兵,水榭上人不多,她看见姜大监和几个冬至宴那日眼熟的幕僚,隔着半扇深木屏风,能隐约望见里面席案后静静坐着的高大人影。
    看见她来,众人都是一惊,宫人反应过来忙要拉开屏风,珠珠制止:“不,就这么说话吧。”
    宫人一呆,周围所有人都愣住。
    珠珠抬头,望向屏风后那沉定的盛年身影。
    “王爷。”珠珠自顾自说:“我一届跑江湖的升斗小民,面有胎疤,粗蛮无礼,无一是处。”
    “您如果想要,可以有多少美人。”珠珠说:“您就非要跟我过不去吗?”
    ·
    江南边城,几万大军兵马连营,中间拱卫着一座更宽敞的王帐。
    夜已经深了,幕僚们都躬身退去,裴玉卿披着厚重的裘氅,手中静静执着佛卷,忽然不远处烛台供着的火苗一晃,暗影刺破帐布,劲风袭来,重重砸在公子垂袖肘边的桌面。
    清冷的王朝大公子翻书的白皙指尖一顿,垂目看去。
    一支箭矢深深贯穿厚重的木案,入木数寸有余,尾羽仍在簌簌震晃,箭身拴着只拇指大老竹信筒,露出半卷信纸。
    是一封不知何处而来的,密信。
    第四十九章
    归来。
    水榭一时安静。
    秦雍王并未立即说话, 片刻,能看见屏风后高大的摄政王摆了摆手,传来他低沉柔缓的声音:“孩子,你进来坐。”
    珠珠这次往里走了。
    绕过屏风, 终于看见坐在席案后的盛年男人, 他穿着藏青色常服, 不似裴公子清瘦颀长、总穿舒展垂软的家常宽大袖袍,秦雍王的两袖都是厚麂皮收紧的窄袖, 是军伍中人的惯常打扮, 男人行坐时背脊如岩,隔着厚重的布料也隐约看出盛年武将坚悍的体魄线条。
    任何人看见他, 都会意识到这是一位年富力强而雄心有为的掌权者,权势是世上最强盛的魅力, 而对这一代的凡间百姓来说, 他们运气不错, 遇到了一个好君王。
    珠珠来之前, 又胡乱往脸上拍过脂粉,丑得让人喊妈妈,但即使她走到秦雍王面前,这个男人看着她的脸,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
    珠珠实在忍不住了, 问:“你是不是眼神有什么问题?审美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她其实真想吐槽他是不是瞎掉了居然这样都能看上她, 但这样说好像骂自己很垃圾一样,那当然是不行了。
    秦雍王看着她, 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神色柔和, 道:“相貌只是皮囊, 我打过许多年仗,见过再多不过的死人,你的美丑都好,你愿意打扮成什么模样,随你高兴。”
    “你不在意,可我在意!”珠珠像世上最蛮不讲理的王八蛋,凶横说:“我就喜欢美人!大美人你知道吗!你太老了,也没有裴公子美,你老纠缠我,你要不要脸!”
    秦雍王并不生气,缓缓道:“我年纪长你许多,追着你不放,是对不住你。”
    “你也知道。”这简直说到她心坎上了,珠珠全装作自己不是个八百岁的大妖鸟,立刻理直气壮喊:“我才不到二十岁,你比我大多少,你都能给我当爹了,你也好意思总来揪我。”
    旁边的宫人幕僚都脸皮一紧,秦雍王却面色如常,宽容和声说:“你说得是,你不高兴是自该的。”
    “你还老给我送礼物。”珠珠立刻指指点点抱怨起来:“我都和裴公子好了,他是个清冷的菩萨,我本来就变着法努力缠他呢,你还来我这里搅和,万一被他知道他——”那尊菩萨本来就巴不得甩掉她,要趁机高兴地和她分手可怎么办。
    珠珠觉得这样太灭自己志气了,赶紧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但秦雍王多沉潜的人物,立刻抓住这话眼,不动声色说:“大公子性情清淡,可会对姑娘冷淡?”
    “他才没有冷淡!他对我热情得很!”珠珠立刻说:“公子对我好得不得了,他爱死我了。”她拍了拍腰带挂着的盘龙璧:“看见了吗,他把这个都给我了。”
    珠珠挑衅对他说:“你说你喜欢我,那我要你的兵权虎符,你也能像裴公子这样说给就给我吗。”
    秦雍王看着她,半响摇头:“不能。”
    唉嘿!
    珠珠一下得意,正要借此洋洋抨击一下他的喜欢没自家美丽菩萨真挚,就听他继续道:“权力在于平衡与互制,我既执掌江山,执掌至高的权柄,当慎心慎行,不可轻易放纵。”
    “况且,你这样凶戾桀骜。”他缓缓笑起来,看着珠珠,竟有一种长辈成熟的笃定笑意:“换成一个寻常人,你连敷衍都懈怠于敷衍,我若没有掌握凌驾的权力,如何见到你的面。”
    年长成熟猛兽的獠牙终于展露出一线峥嵘。
    “——”
    珠珠打量着男人,像打量着一个似曾相识又大不一样的陌生人。
    她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真有意思。”珠珠越看越觉得有趣,现在的秦雍王比原来那个迂腐古板的老东西有意思多了。
    有什么说什么,脾气宽和不少,说话也好听,上位者的冷漠、强势的权欲心都明明白白袒露出来,虽然也挺招人讨厌,但像烧得正盛炙的火焰,比之前可刺激多了。
    她忍不住啧一声,嘀咕着:“你要是早这样,咱俩那会儿说不定就不会掰了。”
    珠珠其实对老婆挺宽容的,人有各式各样的性格,她虽然本心更偏爱温柔清冷的大美人,但恋爱真是看眼缘,要不然她当年也不会看上过燕煜,衡道子当年要有这个觉悟,愿意坦白好好跟她说话,说不定就没琼犀那个事了,她也不必非得甩了他跑下凡来。
    秦雍王只看见她在嘀咕,却没听清在说什么。
    他正欲问,珠珠突然闭了嘴,毫无征兆一把抽出背后的剑,裹剑的布帛撕裂,遍布无数裂痕的赤剑擦着男人的鬓角贯进他身后的大屏风里。
    “轰——”
    珠珠遗憾地说:“可惜,虽然我觉得你现在变得挺有意思,但晚了,我不吃回头草的,而且我已经有新老婆了。”
    “所以,不要再纠缠我啦。”她的声音凶狠下来:“否则,把你嘎掉。”
    “王爷!”
    “主公——”
    猝然响起众人惊呼,无数亲卫拔出刀剑对准少女,场面刹那变得剑拔弩张。
    “王爷!!”
    段晁被这突来的阵仗骇到窒过去,指着珠珠颤声道:“放肆!放肆!你竟敢刺杀王爷?!”
    旁边姜大监也吓了一跳,连声喊:“嗳,嗳,珠姑娘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快把剑放下——”
    珠珠看着姜老仙君一边劝她一边紧张地疯狂给她使眼色。
    符玉笑:“姜老仙君下凡来给元苍天尊护法,他大概怕你真要杀秦雍王。”
    珠珠心里撇嘴哼:“他们怎么想的,我又不傻。”
    神仙投魂人间,就是主动将命脉与凡人共生,若是投魂的凡人死了,那寄宿在凡人体内的魂魄也会一起消亡,寻常仙人甚至会因此魂飞魄散,就算强大如衡道子,但凡秦雍王死了,他也必定要受重伤。
    珠珠上次说打爆秦雍王的狗头,是故意吓唬碧华琼犀的,结果这俩人真的可害怕了,现在姜老仙君也是,一副魂都要吓飞的样子
    珠珠其实好纳闷
    ——他们怎么想的,居然都觉得她会对衡道子动手,虽然她是挺嫌这老东西烦,但衡道子是神州至尊定海神针、也毕竟养过她那么多年,她怎么也不至于想杀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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