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玥也笑,暗搓搓想要去窥探个究竟,却被平阳拽了回来,“莫要乱瞧。”
    被她这一拽,他心下便知屏风后的人定是崔氏,当真老实起来。
    姐弟二人各自落座,叙起了家常。
    屏风后的崔文熙竖起耳朵听二人闲聊,她一早就过来的,原本发愁不知道该从何起始,还是平阳给她出的主意,先借煮茶切入话题比较稳妥。
    于是崔文熙亲自烹茶。
    像她们这类贵女,家族中非常看重文化熏陶,琴棋书画,插花、烹茶、击鞠、女红、打理中馈管账等,几乎都要涉及。
    崔文熙打小就受崔父亲自栽培,烹茶自不在话下,就是女红差了些,主要是没兴趣。
    这个时期的茶饮采用的是煮茶,且还会添上少许食盐调味,而非后来的盖碗茶。
    盛茶汤用的器具则是茶盏,讲究三沸。
    现在茶釜中的泉水已经陆续冒出虾眼大的气泡了,崔文熙耐着性子等待,直到釜底里的气泡逐步变大,呈现出鱼目状态时,她才从鹾簋里舀出适量细盐添入釜中。
    随着碳火的加热,鱼目气泡再次发生变化,一点点连成珠,这便是烹茶中的“一沸”。
    泉水表面上形成了一道水膜,崔文熙拿竹勺把那层水膜撇掉,再取葫芦制成的水瓢舀出适量泉水置入熟盂。
    火舌舔舐着釜底,她拿烹茶用的竹夹在釜中搅动,泉水在竹夹的带动下形成漩涡状。
    这个时候才是添入茶粉的好时机。
    方才经过炙烤碾碎细筛后的茶粉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银匙量好适量的茶粉落入泉水中,不一会儿茶香被彻底激发,芳香四溢。
    她娴熟搅动竹夹,釜中的茶汤很快便沸腾起来,烹茶中的二沸在此刻形成。
    而第三沸的救沸、育华才是一锅好茶的关键。
    刚才用葫芦瓢盛到熟盂中的泉水在半沸间,将其置入茶釜中,能很好地降温止沸,原本沸腾的茶汤一下子趋于平静。
    烹茶算是完成。
    崔文熙不紧不慢地把茶釜放置到交床上,接下来的盛茶也有讲究。
    人们追求茶汤在茶盏中呈现出来的极致形态,沫、饽、花皆要上佳,星花点点,沫子要丰厚,且汤色银澄碧绿。
    崔文熙仔细分配每一盏茶,沫饽均匀,口感才不会出现差异。
    婢女将分配好的茶汤呈给外头的二人,新茶色泽碧绿,在天青色的茶盏里清艳澄明,芳香浓郁。
    平阳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玥先观茶汤形态,看起来跟宫里的烹茶手艺没什么差别,他端起茶盏小小地尝了少许,味儿甘香醇厚,满口生津。
    品茶需细,回味了一阵儿,他再抿上少许。
    屏风后的崔文熙也尝了尝自己烹的茶,觉得甚好。
    平阳好奇问:“如何?”
    赵玥想把那人引出来,故意说道:“观汤色形态极好,只是口感微涩,微欠些火候。”
    不出所料,听到这话,屏风后的崔文熙不服气。她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茶汤,细细回味,明明回甘醇厚,哪来什么涩?
    这不,她坐不住了,发声道:“二郎说茶汤口感微涩,今日便要讨教讨教,如何才能回甘醇厚?”
    听到她的声音,赵玥看向平阳,诧异道:“我说是谁呢,原是四皇婶。”
    平阳没说话,只尝了尝茶汤,说道:“二郎忒狡猾了,这茶饮口感醇正,哪来什么涩?”
    屏风后的崔文熙被气笑了,探头走出来道:“合着我是被诈出来了?”
    赵玥起身向她行礼,她还礼,厚着脸皮问:“二郎是不是诈我?”
    赵玥咧嘴,平阳则掩嘴笑。
    他知道她多半不好意思提正茬,要不然也不会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索性主动替她开路,坐回原位道:“四皇婶可是张焉棋的主儿?”
    崔文熙也坐到椅子上,回道:“说是也不是。”
    赵玥:“???”
    他主动提起,免了她不少尴尬。
    崔文熙心里头其实有点小忐忑,斟酌道:“家父是棋痴,酷爱收藏棋谱相关的物什,张焉棋是我从他手里讨来的。”
    赵玥轻轻的“哦”了一声,不再多问,自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崔文熙瞧不出他的心思,小心翼翼说道:“今日以张焉棋寻二郎来平阳府,委实不太适宜,还请二郎莫要见怪。”
    赵玥心中本来暗自欢喜,却成心问:“今日休沐,四皇叔怎没一同来?”
    崔文熙不自在答道:“他去了别院,不方便与我同往。”
    赵玥再次“哦”了一声,挑眉不语。
    崔文熙不敢看他,有些挣扎地绞着手帕,她到底是后宅妇人,怎么都不好与他开口提外放的事。
    平阳在一旁没有吭声,看她纠结,便起身出去唤婢女添糕点来。
    往日崔文熙落落大方,向来都是一派沉稳庄重,今儿反倒紧张窘迫起来,全然没有平日里的老沉。
    赵玥觉得趣味,愈发觉得那女郎颇有几分可爱。
    崔文熙不自在地偷瞥他一眼,二人目光相撞,同时别开。她纠结了好半晌,才豁出去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郎可愿帮衬?”
    赵玥:“???”
    崔文熙朝芳凌做了个手势,芳凌把张焉棋取来呈上,她正色道:“说来惭愧,这事原本轮不到我这个后宅女郎插手,可是我心疼娘家妹妹,不想她离京太远,故而斗胆求二郎开个恩。”
    赵玥装傻问:“此话何解?”
    崔文熙鼓足勇气道:“著作郎冯正是我娘家妹夫,今年要外放到乾州云塘县任职,乾州离京来回得四五月的行程,我打小与二娘亲近,舍不得她去那么远,故才来求二郎开个恩,可否把冯正调任近一些?”
    听了这番话,赵玥垂眸不语,他轻轻抚掌,意味深长道:“四皇婶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崔文熙局促道:“知道,我在涉政。”
    赵玥盯着她似笑非笑,“你很清楚。”
    崔文熙破罐子破摔道:“且还是贿赂。”
    这话把赵玥逗乐了,抿了一口茶,说道:“我朝律令,贿赂朝廷官员的罪名你可知晓?”
    崔文熙沉默,就像做错事的学子等待着夫子责罚。
    赵玥瞧得趣味,起了逗弄心思,故意问道:“这是你娘家的事,国公府没想法子吗,要让你一介后宅妇人出面?”
    崔文熙继续保持沉默。
    赵玥继续道:“妇人涉政乃大忌,你与四皇叔是夫妻,若向他开口,他自会进宫找圣人,何故兜这么大的圈子来寻我?”
    这话崔文熙不爱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蹙眉回击道:“二郎故意装傻不是?”
    见她变脸,赵玥闭嘴。
    崔文熙一改先前的局促,盯着他那张白净俊秀的脸,说道:“你知道我在与庆王闹和离,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何故以为我会向他低头求这个情?”
    赵玥没有应答,选择了沉默。
    崔文熙忽然露出奇怪的眼神看他,现下厅里除了芳凌外没有他人,她忽地试探问:“那日在永宁府,二郎躲在假山里又是因何缘故?”
    这话把赵玥问愣住了。
    崔文熙直勾勾地盯着他审视,一点都没有作为妇人盯着男子看的不妥。
    许是心虚,赵玥不禁被她盯得发慌,不自在道:“此前我曾同四皇婶解释过。”
    崔文熙没有说话,只盯着他揣摩。
    赵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硬是没有回避。可是那女郎的目光委实叫他招架不住,充满着洞察人心的刺探与刁钻。
    在某一瞬间,他很没出息地红了耳朵,少许绯色悄悄染上,衬得少年郎愈发明艳。
    崔文熙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问:“你脸红作甚?”
    赵玥听了立马摸自己的脸,原本是没红的,结果被她这一说,反倒生出几分羞恼,忸怩道:“瞎说。”
    转瞬,少许绯色爬到了脸上,桃花眼里染了窘迫,艳得要命。
    那种娇气的忸怩一下子就把崔文熙带回到假山里的场景,当时他也是这般手足无措,跟林间小鹿般慌张。
    许是那模样叫人生出欺辱心,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永宁嗜好年轻幼嫩的少年郎了。
    干干净净纯白如纸的俊俏郎君,才十八岁的年纪,模样又生得讨喜,特别是忸怩不自在的青涩模样,真真叫人把持不住。
    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崔文熙干咳一声,仓促收回视线。
    赵玥迅速整理混乱思绪,心情很快就平静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他故意道:“打开让我瞧瞧。”
    崔文熙依言打开木匣,小心翼翼把棋盘取出,将其舒展摆放到桌上,盒子里的棋子也取了出来。
    进屋来的平阳说道:“京中人都知道镇国公嗜好专研围棋,四皇婶必得了真传,不若就以这张焉棋与二郎手谈一局,看谁更厉害?”
    赵玥饶有兴致地拣起盒子里的白子,轻轻摩挲道:“我倒是极少见过四皇婶对弈。”
    平阳:“我跟你说,四皇婶最是精通棋艺,女红最差,二郎若不信,可以比比看谁更能耐。”
    崔文熙受不了这高帽子,“平阳莫要瞎吹捧。”
    赵玥瞥了她一眼,“先前四皇婶说求我开个恩,这张焉棋我甚是喜欢,可是贿赂朝廷官员委实不妥,我身为监国太子,倘若知法犯法,不免落下话柄。”
    此话一出,崔文熙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认罪道:“这是妾身的疏忽,还请殿下责罚。”
    平阳赶忙打圆场,“二郎莫要吓着四皇婶了,我们这些妇人,哪有你们官场上的人想得那么周全?”
    赵玥歪着头问:“四皇婶平日里行事是公认的稳妥,当真没想过这茬?”
    崔文熙敛神道:“这是妾身的疏忽。”
    她是真被吓着了,连自称都改了。
    方才那厮脸红时的模样明明像一只傲娇的小羊羔子,现下翻脸却让人心生惧意,也难怪平阳说他刻薄冷情,真跟夏日的天公一样说变就变。
    好是在那家伙也没过于为难她,应是为了扳回方才被她弄得脸红羞窘的颜面才这般唬她的。
    “四皇婶既然舍得拿张焉棋来请,可见其诚意,不过这东西我却不能受,恐坏了名声。”又道,“张焉棋从前朝到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这般珍贵的东西理应留在爱棋之人手里,四皇婶棋艺了得,不若今日就以张焉棋同我切磋一番,若是能胜得过我,我便应了你的请求,你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平阳连忙应战道:“那敢情好。”
    当即冲崔文熙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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