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趁着皎然月色,赵嘉禾悄然下山。
    建安城中的吴氏面馆已打烊,唯有一豆灯闪烁。听闻扣门声,一身青袍褂的年轻男子前来开门。柳眉星眼,朱唇榴齿,如玉的面庞在见到赵嘉禾骤然晦暗。
    “我去唤内子。”越秋白道。尽管不喜赵嘉禾的深夜叨扰,但还是未将人拒之门外。他是云芜绿招赘的夫婿,亦是赵嘉禾同母异父的“大哥”。只因他不是吴王所出,生平在皇家族谱上被抹去,甚至连“大哥”这个称谓都保不住。
    “嗯,我要一壶兰雪茶,用春水煎之。”赵嘉禾并未顾及越秋白的脸色,笑眼盈盈地道。见到云芜绿,她心间也痛快不少。
    “好。”越秋白将赵嘉禾让入室内,这才阖上门,转到后厨去煮水煎茶。
    少刻,一个俏丽的娘子从后厨掀帘走出,笑道:“殿下寻我何事?”
    桃红色衣摆轻拂,玉肌花髻落入溶溶月色中。云芜绿送上一碟子梅干,将微开的窗户又推开半扇。院子积满落雪,月明星稀,难得的晴夜。
    赵嘉禾捏起一块梅子,放入唇间,微酸生津。
    她叹气道:“若不是你已成家,今夜我想宿在你这儿。”她心中惦念着昔日同云芜绿月下痛饮的光景。酒酣耳热后,云芜绿乌鬓半偏,举袂向空,如银蛇般在清辉下起舞。她举手为其打拍,犹似击鼓相和,云芜绿踩着拍子,清影零乱。夜风乍起,梨花纷扬,似漫天飘絮,乱了她的眼。
    云芜绿坐于她对面,半托起腮看向院落,浅笑道:“殿下想留多久便多久。”
    赵嘉禾瞟了一眼后厨:“我就不同他抢人了。”
    云芜绿唇角微勾:“殿下星夜造访,是有要事嘱托?”
    赵嘉禾收回目光,攥紧了拳头,启唇道:“大事将即,城中布置得如何了?”
    云芜绿正色道:“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城内已有五千军士,周边交好的郡县也有军队调遣,能在一日内剑指建安。但此计并非万全:一是建安城中有三万驻军,皆是由五官中郎将秦堃统率,此人油盐不进,又有些手段,届时恐怕会强硬镇压我等;二是吴国军权多半归大皇子所有,我们虽安排军队攻打建安,但无法长久,若不能擒拿大皇子,必遭反扑;三是师出无名。本是弱势,若再不得名,更是难办。”
    赵嘉禾听完,对上云芜绿的那双剪水之眸,问道:“所以,你怕吗?”
    云芜绿摇首:“殿下信我,凭着殿下这份信任,我曾火烧匈奴,当上武林盟主,又从楚地带回二十万俘虏。所以只要是殿下坚信之事,我便觉得十拿九稳。”
    越秋白掀开帘子,为两人端上两盏热茶,随后悄然退去。
    赵嘉禾饶有兴致地看向越秋白离去的方向:“你倒是将他教得不错。”越秋白一去凉州二十载,在凉州闹出的风波,她也略有耳闻。哪怕被父母厌弃,越秋白骨子里也是个孤傲清高之人,而如今却甘愿洗手作羹汤。
    “全靠殿下点拨。”云芜绿捏起茶盏,轻吹一口气。
    茶香氤氲,袅袅腾腾,模糊了赵嘉禾的视线。
    赵嘉禾转首,看向窗外明月,长叹一声,倒是让她想起那个性格相似的少年了。
    “殿下可有心事?”云芜绿问道。
    “在想如何处置一个人。”
    云芜绿诧然:“殿下向来遇事果决,竟还有犹豫之事?”
    “你说,若有这么个人,他不那么听话,但还有些用处,是留还是杀呢?”
    云芜绿敛眉,沉吟片刻道:“全凭殿下的主意。只是我若是殿下,便会想这人为何不听话。若是自大狂妄,弃之杀之皆可,但若是为殿下好,只是不得要法,尚能徐徐教之。殿下以前尽可以将不听话之人杀光,可殿下若是要成为天下之主,自然不能眼底容不下沙子。天下悠悠众口难堵,难道要杀尽天下之人?”
    这回轮到赵嘉禾诧异不已:“我以前觉得你适合当将。你说要当相之时,我还觉得惋惜。现在觉得你确实有相才。”
    “将能驱军,而相能驭将。我觉得当相更好。”
    赵嘉禾笑道:“好。以后我为君,你为相,我们共治天下。”
    云芜绿摇首:“殿下是君,我为臣,臣子替君治理。”
    赵嘉禾撇了撇嘴:“与我说话,不用那么拘谨。我又不会为了一句话而要了你的性命。”
    云芜绿轻转起茶盏,挑眉道:“殿下,你好像变了。”
    “什么?”
    “变得会关心人了。”云芜绿道。殿下先前向来从不会宽慰人,如今却会为了她的误解而解释。
    赵嘉禾皱眉:“我何时不关心过你?”
    云芜绿轻勾起唇:“殿下似乎比以往温柔许多。”
    赵嘉禾眉头深拧:“你想多了。我哪有什么温柔。”
    云芜绿直勾勾地看着赵嘉禾:“殿下,心中有温柔并不是坏事。殿下的温柔,让我觉得殿下真实了许多,也令人暖心。”
    赵嘉禾抿了一口热茶,别开脸:“你别这么看我。我这人流连风月,莫要叫我看上你。”
    云芜绿低笑:“巧了,我也惯会逢场作戏。”
    赵嘉禾转过脸,目光相触,两人都失笑不已。
    “我要走了。”赵嘉禾起身。
    云芜绿起身相送:“殿下,雪夜风大,我喊风玖送你。”
    “不用了……”话还未尽,却见一个青衣少年推开了门。青丝缠作发髻,脖颈间裹着一根白狐毛风领,衬得少年玉面朱唇。
    “殿下。”风玖惊喜地道。
    赵嘉禾瞪了云芜绿一眼,嗔道:“我让你喊他过来了?”
    云芜绿笑道:“难道你想让秋白送你回去?”
    赵嘉禾低哼了一声:“他还不配。”
    “见过殿下!”风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见礼。
    赵嘉禾抬腿要走,风玖取下抱在怀中的大氅,披在赵嘉禾身上:“殿下,夜晚风大,莫要着了凉。这是我两年前穿的,虽然比不上殿下平日里穿的华贵,但胜在暖和。”两年前的风玖与她一般高,如今已高过她一头。这些少年,如雨后春笋般地长大了。
    赵嘉禾垂首,闻到大氅上清浅的樟木味道。大概是平日里压在箱底,这回匆匆翻出来的吧。她是习武之人,并不怎么怕冷,但此时也未拒绝风玖的好意。
    两人并肩而走。明月高悬,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迭作一处。
    走到紫金山下,赵嘉禾出言道:“你回去吧。”
    风玖摇首:“我想送殿下回到阁内。”
    赵嘉禾睨了他一眼:“你便是送我到山上,我也不会留你过夜。”
    “我知道规矩。只是想送而已。”
    “随你。”赵嘉禾拾级而上。
    风玖随后跟上。他踩着雪中的脚印,一下又一下。殿下的脚小小的,脚印也是小巧的,而他一脚踩下去,将脚印踩大了一圈,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踩着。
    殿下越走越快。风玖明白殿下为了照顾自己,已经放慢了脚步,但他还是险些将殿下跟丢。等二人走到院落门口,风玖上气不接下气,双腿踉跄,差点摔于院外。
    赵嘉禾解开大氅,丢入他怀中:“都说了让你回去,偏偏要跟上来。”这阁中之人一个比一个固执,先前周墨白是这般,没承想风玖亦是。
    风玖喘着气道:“我只是觉得看到殿下回阁中,才会安心。”
    “麻烦精。”赵嘉禾道。
    风玖连忙摇首:“我不麻烦。我现在就走,不打扰殿下。”
    “嗯。”赵嘉禾应了一声。
    风玖拍了拍自己的胸,咳了几声,吐出灌入肺腑的寒风,这才转身往山下去。
    赵嘉禾看着他寥落的孤影,不禁出声喊住他。
    她微微皱起眉,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明明不会留宿他,却似乎又想留下些什么。
    “怎么了,殿下?”风玖转身询问。
    “无事。”赵嘉禾摸了摸自己的怀中,竟然摸到了一颗干瘪的梅干。
    她随手甩了出去,风玖伸手接住。
    “这颗梅干,拿着吃吧。”赵嘉禾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风玖眉开眼笑:“多谢殿下赏赐。”
    这回是真走了。再回首时,院门阖上,外头已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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