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谁又能想到他会活下来……
    德四被顾今月看得头皮发麻, 心里不禁打了个颤。
    她脸色和嘴都绷得很紧,眉宇间透出一股我见犹怜的脆弱,可偏偏那双眼睛乌黑发亮, 像能看透人心。
    竟有几分神似太子殿下。
    心里犹豫半天,若是告诉她不知道,怕她记挂此事反而更加刺激她。若是告诉她,会不会加速她的记忆恢复。
    脑海里思绪已千回百转,实际上不过一晃神的工夫。
    猛然间记起太子殿下曾说过, 在非关键信息上不要对顾今月撒谎, 这样更加有助于混淆她的记忆。太子就未曾隐瞒过双儿的存在, 德四心里有了底, 坦然自若直视她的眼睛:“夫人双亲名为顾文博、苏云。”
    顾今月默念这两个名字, 又问:“我祖父叫什么。”
    德四答:“顾瑎。”
    名字全对上了, 只有身份与那两人说的不一样, 他们到底谁在撒谎。
    在她心里肯定是更偏向风轻妄和风府众人的, 但这两个人为何无缘无故找上她说这些?
    特别是那个双儿, 她莫名感到熟悉。
    顾今月上下打量德四, 看得他忐忑不安, 不由开口:“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顾今月摇摇头, 淡淡移开视线:“只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孝,这么久了才知家人姓名。”
    德四松了一口气, 出言安抚道:“这不是您的过错,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活在当下才是最要紧的。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您日日为他们伤神。”
    顾今月轻笑:“看不出你还挺会规劝人的, 难怪能得你家主子重用。”
    德四一下子没想明白顾今月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但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有异,还想再试探两句被她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
    他皱了皱眉,只觉得今日的一切都透出古怪。
    先前大殿方向有人闹事,他过去之后发现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闹得如此轰轰烈烈。再然后是跟着顾今月的两个婢女无缘无故被一前一后支走,最后是她忽然问起之前的事情,且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她独自一人在内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德四无法形容此时的怪异感,只能强行归咎于夫人近日梦魇连连,吓着了。
    为避免节外生枝,他提议立刻返回风府,顾今月点头答应,这让德四心里的不安稍稍减轻。
    待顾今月走出大殿,他目光倏地变得犀利,环视四周发现空荡荡一片,并未有何异常。为免疏漏,他留下两个人在皇觉寺进行搜查,以防万一。
    回到风府后,顾今月变得心事重重。
    那名自称嬴岚的男子和双儿的女子,以及她所熟悉的风府众人,她究竟该信谁。
    入夜,她仰面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风轻妄留下的气息已经很淡了,怔怔望着顶帐上的莲纹祥云纹陷入无助与惶恐,仿佛又一次回到刚刚失忆时。
    “三殿下,小姐会相信我们吗?”双儿站在嬴岚身侧,忧心忡忡。
    “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敢用这样的谎言欺瞒你家小姐必定是做了极为周密的计划,我们一时半会恐怕难以说服她。”嬴岚狰狞扭曲的表情已然恢复如初,又变成人前那个翩翩公子。
    “太子殿下为何要这样做,”双儿目光中充满怨恨:“他怎么能……能……”兄夺弟妻,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愤懑地朝嬴岚脸上看去。
    他双眸中藏着暗光,声音空洞:“他敢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是个疯子,当年谁又能想到他会活下来……”
    双儿听得毛骨悚然,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不知道小姐落在她手里受了多大的罪,都怪我没有保护好小姐。”
    “我看今月妹妹起色尚可,想必并未受什么苦,”嬴岚压下烦躁安抚她:“如今之际,只能等她主动联系我们了。”
    双儿颓丧着脸:“可是小姐根本不信我们,怎么可能主动联系?”
    “不,”嬴岚颇有自信地朝双儿递了一个眼神,“无论她信不信,一定会拿着东西去找你,你只要在那里等着并且告诉她一个消息即可。”
    嬴岚不是没有想过趁嬴风不在上门寻人,可他又以什么身份前去呢?
    首先嬴风并未以真名示人,就算他能证明风轻妄是嬴风又能如何?他大可以推脱根本不知道这个顾今月就是顾首辅的孙女,再加上她失忆了,更是让人有口难辩。
    嬴风完全可以说自己偶然救了名女子,碍于身份不好明示,但又倾慕于顾今月的美貌将人收用了放在外头。他连名分都没给,嬴岚甚至不能拿皇帝曾言太子在加冠前不得大婚一事去指责他。
    这件事说破了天也就是太子临幸了一名失忆女子。
    嬴岚攥紧了拳头,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懊恼。他早该想到的,嬴风在得知顾今月的死讯后所表现得那么平静,绝对有诈。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顾今月不但没有死去,还失去记忆。
    嬴岚仰头望着远处的星空,正是百越的方向。
    嬴风,且看看到底最后鹿死谁手。
    百越之地,那耶被迫告知嬴风一切。
    嬴风带人将他们种植的红丸原材料统统连根拔起,堆在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同培育的忘仙蛊一同送进烈焰中。
    他亲自骑着马站在不远处盯梢,火光冲天烧得他脸颊发烫,手里拿着世间最后一瓶红丸,目光失神地望着这一切罪恶的源头。
    “回禀太子殿下,属下带人将那耶口中所有的种植地点统统查看数遍,保证无一株有遗漏。”从三背负长弓骑在马上,神色难得一片肃杀。
    嬴风回过神,寒声下令:“很好。传孤命令,将这些百越叛民们扔进烈火中一同烧成灰烬。”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屠族,跪在一旁的那耶登时怒火攻心,疯了一般挣脱士兵的桎梏冲过来痛斥嬴风不讲信用,很快又被压着跪下。
    嬴风坐在马上稳如泰山,平静地看了目眦欲裂的那耶一眼,嗤笑他:“孤只答应你说出来便不再砍头,没说饶你们不死。”
    “你……”那耶没想到嬴风如此卑鄙无耻,几欲破口大骂却忍了下来,低声哀求:“你杀了我便是,他们不过是些威胁不到你的人,何必赶尽杀绝,你总要为自己积点阴德。”
    “哈,”嬴风嘲笑道:“阴德?那耶,从你口里说出这句话孤还真是诧异,你在制作忘仙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为自己,为你的族人积阴德?”
    那耶呼吸一窒,别过脸不敢直视嬴风的眼睛。
    从三冷冷看着这个男人,他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毁了自己的家,也毁了千千万万个平凡幸福的人,他和他的帮凶们死不足惜。
    嬴风用剑指着那耶咽喉,一开口仿佛让人置于寒冰之中:“你用他到底害了多少人性命怕是自己也数不清楚了。当年那三千将士的血债只用你一人的性命偿还怎么够。”
    那耶所有的话堵在嘴里,耳边传来族人们的哀嚎,九尺高的魁梧汉子用力向嬴风磕头,没几下额头上血肉模糊一片,嘴里满是血泪恳求道:“放过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被你害的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从三很激动,他引弓直指那耶额心,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嬴风无动于衷,冷眼看着那耶口中“无辜”的老弱妇孺们一个个惨死在他的命令下。
    他们世代以种植红丸提取物为生,血液里早就与忘仙蛊密不可分。明知这些东西害人性命还助纣为虐,一句无辜实在可笑。
    他绝不容许这样害人的东西出现在世上,而知道忘仙蛊和红丸的百越叛民人统统不能留活口。
    火堆里传来哭天抢地的哀嚎,那耶终于崩溃了,他大叫着诅咒嬴风:“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额……”
    从三一箭射进他的右肩,厉呵道:“不得对太子殿下无礼!”说着又抽出一支箭羽,怎么看都像是想将他射成筛子的模样。
    嬴风被他吵得头疼,皱着眉挥手让人堵住他的嘴,吩咐将他扔进火堆活活烧死,与这罪恶的一切都一同消散在世间。
    “报,德四大人从后方传来加急信。”嬴风调转马头,接过漆封的信件迅速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眼中逐渐露出狂喜。
    从三心里好奇,哥哥到底写什么内容让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高兴得嘴角都压不下去。
    “等等,”嬴风驱使坐骑走到那耶身侧,弯下腰凑到他耳边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得意道:“刚刚收到信,孤有后了。”
    说着扬起手中薄薄的信笺,刚好露出“夫人已有身孕二月有余”几个字。
    那耶气得吐出一口血,嬴风哈哈大笑,亲自用马鞭一卷,将他甩进了火堆。
    “那耶,当年你给我下忘仙蛊,如今我送你上路,你我之间也算有了个了结。”嬴风攥紧手中的来信,隔着衣服抚上右手的护腕,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百越叛军们痛苦的嘶嚎在他听来是如此悦耳,宛如告慰战死英灵的安魂曲,又如为万千百姓赎罪的哀歌。
    嬴风举目望向熊熊烈火,不由想到当年一战。
    顾今月不知道他右腕后来的伤大半都是自己划的。当年戚贵妃使计迫使他南征百越,借此诛杀他,为此不惜通敌将行军路线透露给那耶。
    初出茅庐的嬴风到底经验不足还是中了那耶的诡计,沾上忘仙蛊,连同部分亲信大将也未能幸免。这东西发作起来只觉得痛不欲生,他看着平日朝气蓬勃,壮志豪情的汉子们一个个宛如变了个人似的,哭着喊着像狗一样乞求那耶赐予他们红丸。
    这东西威力太大了,饶是他也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嘴唇几乎被他咬烂,甚至不惜朝自己捅刀子。
    那耶看他如此倔强倒是起了好奇心,他怀着玩弄嬴风的心思告诉他忘仙蛊一旦服下就会与血液融在一起,要想逼出它只能将全身血液换一遍。
    这解决之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谁能在抵抗红丸的时候又忍受放血之痛,就算真的能忍,又有谁的血经得住这样换。怕是在还未摆脱忘仙蛊的控制前就因失血过多而亡。
    那耶本以为摧毁他们这些首领,其余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事,更加存了要让他们在士兵们面前出丑的心思,以挫大夏国威,也让后来的将领对他心存畏惧,不敢随意来犯。
    于是便将嬴风一干人等仍在一处山坳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他等着这群大夏将领们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的模样,尤其期待身为天潢贵胄的太子嬴风向他摇尾乞怜。
    嬴风却不肯放弃,他一刀又一刀地朝自己手腕划开。
    因常年被元和帝放血,他右手的血管十分脆弱不易结痂,能在极短时间内放出一碗血,又因此他的造血功能极强。
    他随身携带各种珍贵的补血药丸,又计算好恢复的时间,熬过近一个月地狱般的折磨,终是逼出了忘仙蛊。
    有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总在命悬一线时想起顾今月的脸,还有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我快要长大了,马上就能去找三哥哥了。”
    “三哥哥再等等今月。”
    他不能死,她在等他回去。
    短短一个月,有的人自戕,有的倒戈那耶,还有的学他放血,将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嬴风知道除了他,没有人能熬得过去。
    他清醒后用剑刺入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们心口,强忍着眼眶酸意郑重承诺:“我以性命担保,我嬴风在世上一日,必定穷尽力量将这害人的东西铲除殆尽。”
    被他亲手了解的同伴们在弥留之际听见这句话无一不露出解脱的笑,他们对嬴风说的最后一句话皆是:“谢太子殿下成全。”
    众人阖眼长辞于世,嬴风跪着亲手为他们收敛骸骨。
    站在原地眺望,蓦地用力将手中之物掷出,忘仙蛊,红丸从今日起将与百越叛民们一同湮灭在历史中。
    他从未后悔来到这里,与大夏将士们用血肉铸成一道城墙,拦住那耶和他的蛊。
    “结束了。”
    转身离开,任由火光在他背后冲入云霄,焚尽一切。
    “传孤命令,今日修整一晚,明日便启程回京。”
    “是。”
    嬴风目光灼灼望向北方,内心欣喜如狂。
    他要回家了。
    那里有顾今月,和他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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