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于志宁陆德明孔颖达纷纷奏疏请罪,痛陈己过,没有承认自己“针对太子, 构陷太子”,却承认了自己教导不当, 身为老师, 在储君的教育上并没有用对合适的方法,起到良好的作用,反而差点桎梏太子,造成不好的后果。
    他们有愧于太子, 有愧于圣人,自请辞去太子老师之职, 称储君教导非比寻常, 自己无法胜任,请圣人另择贤能。
    李世民没有批, 并出言挽留。
    三人再辞,李世民再挽留。
    三人又辞, 这回李承乾从东宫出来,走上两仪殿, 与李世民一同挽留。李世民言及于志宁等人种种功绩, 又提到他们在太子学业上的种种用心, 肯定了他们的教学之功。
    李承乾更是历数过往课堂上的桩桩件件,将师生之情展现得淋漓至尽,说到深处,双眼泛红,水雾满眶。
    于志宁几人也同样说着自己的各项不当,差点害了太子, 却得太子宽厚,仍旧礼遇,内心感动之余也觉惶恐,涕泪横流。到得最后竟是君臣师生抱头痛哭。
    接着李世民当即拍板表示于志宁三人作为太子老师,虽有错却也有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如今知晓错处,往后改了便好。从前种种不必再说。太子老师仍旧由他们担任。
    这次于志宁三人没有再拒,齐齐跪下叩谢圣恩。
    第二日,李承乾又依言微服出宫,带着于志宁几人去此前的面摊吃面,同百姓一一解释,说当日是他失言,老师们都很好,什么所谓废不废太子的,是他误会了等等。
    百姓们会如何?当然是听李承乾的了。
    于他们而言,此事有没有人布局,是谁的手笔,真相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高兴他们就高兴。更重要的是太子还是那个太子,他不会被废,不会去封地,他仍旧会在长安研究农事,惠利于民。
    因而有太子出面安抚,他们立刻换了副面孔,不再待于志宁等横眉冷对,而是笑脸相迎,高高兴兴煮了四碗面端给太子与三人,还大方表示:不就四碗面嘛,我请。
    太子能来吃他的面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咧,怎么能收钱呢。
    李承乾笑嘻嘻点头没说话,走的时候却仍旧让抱春偷偷留下面钱。
    摊主看着碗底压着的铜钱,心头触动,遥望李承乾离开的身影湿润了眼角。太子给了他们那么多,却连一碗面都不肯收。太子当真是难得的好太子呢。
    哎,还说什么,努力干活吧。太子说了,他们过得好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
    又一日,两仪殿上“三辞三请”之事传出,众人都道:好一段君臣佳话。
    世家文人轻笑感叹:“前几日我还道事情发展成这样要如何收场,结果……呵,咱们这位太子小小年纪,好漂亮的手段。”
    “谁说不是呢?但这手段恐怕也唯有当今太子能使。别人是不管用的。”
    “此话怎讲?”
    “别人有太子这样的民心与威望,能三两句话就使得全程百姓同仇敌忾、争着抢着为他出头?”
    想到现今长安城百姓对圣人对太子的拥护,众人沉默,那必然是不能的。
    “于志宁三人想岔了。咱们这位太子可不是一般的太子,年纪虽小,却功绩斐然。人们对于这类不世出的天才总会多几分包容。
    “试问倘若有人能令天下安稳,百姓臣服,人人得饱暖,世上无饥冷,谁又会在意他在私德上有些许瑕疵呢?
    “太子能力这般出众,耀眼如星辰,别说他私德没问题,那些劝谏过于挑刺,即便他当真奢靡铺张,即便他当真喜好某物入迷又如何?只需大节不失,谁会在意?
    “更何况若非太子身份碍着,换做别人,以他的功绩,封侯拜相,金银财帛千万,日日珍馐供给难道不是应该?莫非他这两年做出来的种种累加在一块不值当这点吃用喜好?
    “于志宁几个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哎。”
    众人失笑摇头:“好在他们还不算完全昏了头,总归为这段‘君臣佳话’出了份力,也是他们的荣幸。”
    文人学子还在说着,世家们一颗心却缓缓往下沉。
    不论如何,于志宁三人都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再是储君,师生名分终归是在的。倘若换一个人,指不定一开始就得背上个不敬师长的罪名。可偏偏太子非但没有,还在其中博得了仁善宽厚的美名,成全了一段所谓“君臣佳话”。
    从前只道太子在农事上颇有天赋,能做出曲辕犁筒车水车,种出辣椒西瓜土豆,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的智计谋算。
    若说太子此前就功绩斐然,民心所向,声望如鼎,那么这次的事情便算将他推到了更高点,使他的威望愈甚。
    再想到刚刚收成完毕的红薯。那些让众人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能与土豆一般高产的红薯。世家深吸一口气,眸色幽深。他们恍然发现,这个不足七岁的小儿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成长到他们无法忽视更不可估量的地步。
    若再加上战功赫赫,平定天下,为百姓迎来前朝末年混战后难得安宁的李世民,加上他宛如神助,天降飞鹰,仅靠千余精锐斩杀敌军三万,退兵二十万的辉煌战绩,加上他自此后俨然成为所有百姓心目中真正“战神”与“天选之子”的荣光。
    这对父子的民心与声望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而他们还在继续升高。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审视起眼下的严峻局势。
    他们世家该何去何从?
    他们中许多坚信世家不败的人心中不免出现一二动摇。他们真的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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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
    李承乾笑眯眯与李世民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世民十分讶异:“你是说,让青雀与恪儿同你一起学习?”
    “对啊。阿耶你想,你儿子好几个,虽然目前到学龄的唯有我青雀与三弟,但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人都要读书进学,人人都要分派专属自己的老师,朝中这些重臣哪分得过来。”
    李世民无语,承乾与青雀的老师需得严格挑选,非名臣大儒不可为也就罢了。其他儿子,他怎么可能个个都给名臣大儒。承乾脑瓜子里想什么呢,重臣分不来,随便挑几个还是可以的。
    “与其这样,不如多挑些人把他们聚集起来,大伙儿一块教学。阿耶,学习也是需要伙伴的。我一个人学多没意思,多几个人和我一起,彼此竞争,有对手才有冲劲啊。”
    李世民撇嘴:“小俭不是你的伙伴?”
    李承乾一噎,开始耍赖:“那反正有老裴了。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多添几个也无妨是不是?”
    李世民挑眉:“一群羊?多添几个?”
    就算加上青雀与李恪也不过俩,瞧承乾这话显然目的不在他们。
    李承乾眼珠子骨碌碌转悠,抿着嘴不说话。
    李世民嗔了他一眼:“到底想干什么,如实说。”
    李承乾摸了摸鼻子:“我想办个皇家学院,作为皇家子弟与功臣良臣家子孙的进学之所。挑几个厉害的做主讲授业老师,譬如我现在的三位先生,以及阿耶此前提到的魏征张玄素。由他们坐镇,再另选一些人作为侍讲,互相轮值,如此也不必花费于先生等人太多时间。
    “除此外,学院还可以负责校验整理皇家藏书,此事也能由几位主讲老师负责,侍讲与学院学子都可辅助帮衬。”
    李世民顿住,看了他半晌:“你是想给这些先生找点事做?”
    “对,他们才学那么好,委实不必浪费在劝谏我之上。设学院,老师多了,每个人轮值的时间就少了,他们见到我的时候也就少了。若学院学子众多,都是他的学生,为人师者,他总不能只管我不管别人,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人。
    “况且令他们负责校验整理藏书也是虑着一来此事确有必要,二来是想告诉他们,他们的眼光可以放远点,才能应该用在该用的地方。世上书籍万千,不论是校验整理,亦或编撰立著,都是对文坛的一大贡献。
    “再有天下还有那么多足够聪慧也身怀抱负、想读书却没有条件读书之人。看看他们,再看看我。我就一个人,却有好几个老师围着我转,为我劳心,对比之下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尤其三位先生教授的课业皆差不多,着实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先生们都是能臣重臣,他们应该在更重要的地方去发光发热,而不是将教导我作为他们毕生所愿。
    “阿耶,我知道经过此事之后,于先生等人该不会再动不动劝谏了。但若他们对我期望过重也有不好。我不想背负他们强加给我的压力。我不想成为他们的完美作品,或者说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作品。我只想做我自己,做一个如其他弟子并无二致的普通学生。
    “还有一点,如果学院成立,我希望将三位先生家中年龄合适的子孙招进来。”
    “嗯?”李世民怔愣。
    “我知道这回的风波很大程度上累及了先生家眷,甚至于先生的儿子还被人言辞攻击,这点是我没有料到也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如今事情已经解决,风波过去。于成人而言,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不会对三位先生如何。可年纪小的或许悟不到这一层,他们可能还带着风波里的余韵,被先前的流言所扰,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来。我不想让先生的子孙去承担这些。
    “倘若将他们招入学院,还是我亲自招的,那些人就都会明白,他们是有我看护的。而且入学院者都是我的同窗。单凭这个身份,旁人待他们也会多几分善意。他们便不必去承受本不该他们承受的东西了。”
    李世民点头:“还有吗?”
    还有?
    李承乾眨眨眼:“暂时就这些。”
    暂时,也就是说日后还会有?
    李承乾耸耸肩:“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他们校验整理各类藏书怎么也得花费一二年工夫,如今谈这些还早着呢。反正现在没了。”
    李世民无奈失笑:“行,阿耶应了。”
    随后大笔一挥,在东宫设崇文馆,掌东宫经籍图书,教授诸生。
    此令一出,朝野再度哗然。
    在东宫置崇文馆,形同弘文馆,圣人认真的吗?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日后崇文馆出来之人都可称东宫门生,全是太子党羽?
    圣人,崇文馆非是不能设,却不能设在东宫辖下,还给予这么大的自主权啊。圣人,知道你想给太子铺路,但太子才多大啊。你这手笔会不会太大了点?你要是被威胁了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李世民:……
    李承乾:……
    后者除无语外还有点懵。说实话他让李世民开崇文馆确实有点自己的目的,但他从没往培养党羽方面想过啊。你们是怎么想到这上头来的!
    席间,他一边吃菜一边吐槽:“这些人心怎么这么脏呢。我不过是想弄个学院,居然扯到这上头去。果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黑见心黑。阿耶,你可千万别被他们忽悠了,我才没有这样想呢。”
    李世民轻叹:“阿耶反倒希望你真是这么想。”
    李承乾:???
    他立刻站起来:“阿耶,你不能这样。我还不到七岁呢。我虽然答应你会记得太子的责任,但也是长大后的责任。我还小,还想要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你不能毁了我的童年。”
    见他急得面红耳赤,李世民十分无奈,只能满口应承:“行行行,长大后再说。”
    李承乾勉强松了口气,却尤觉得不太保险:“要不崇文馆我不要了,你拿回去?”
    李世民:!!!
    “圣旨已下,我怎么拿回去!”
    “简单啊。那群人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妥吗?你就应他们说的,崇文馆仍旧设立,但不居东宫辖下就好了呀。我本来也只是想办个皇家学院,没想把它设在东宫辖内。是阿耶你自作主张,多此一举的。”
    李世民:???
    我“自作主张”?我下令之前还同你说过呢,那时你怎么回答的。你拍手叫好,说放在东宫于你来说更便利。合着这才过去没两天呢,就说是我“自作主张”了。你是失忆了吗!
    李承乾略有些心虚地转了圈眼珠子:“那……那会儿我只想着放在东宫,就设在丽正殿以西,我抬脚就能到。平日不论是学习上课、与诸生一起玩耍还是监管藏书校验整理之事,都十分方便。我哪想到这些啊。”
    他撇嘴,对李世民投以幽怨的眼神:“我想不到,你也想不到吗?我不信。”
    李世民:……
    他能说什么?他想到了,但他就是存着这个心思,确如那些人所说,就是想为承乾培养羽翼。
    李世民轻咳一声,反正让他收回成命,把崇文馆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朝令夕改的事情他不会干,所以他决定还是别说话了,埋头吃饭吧。
    李承乾:……
    呦,你装鹌鹑呢?李世民,你要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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