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人群渐渐散去。胖婶心里得意,挑衅般瞥了柳父柳母一眼,又自柳元娘身上扫过,转身拂袖而去。
    李承乾听得云里雾里。他不就提了个高转筒车,招谁惹谁了呢。
    柳父柳母叹气,好言解释:“小郎君许是不知道,咱们柳叶村与杨家村不同。杨家村都姓杨,分属同族。柳叶村一共有五姓,其中两户大姓,便是我们的柳姓与刚才那人的叶姓。
    “以往村长之位都是两家轮流做。这些年柳氏族中没出什么能干的人,反倒叶氏跟里长的关系近,便一直是叶氏当着。叶大勇是村长的亲侄子,有这层关系,他们家在村里日子也算不错。
    “叶嫂子之前来我们家提过亲,替叶大勇求娶元娘。说实话,叶大勇十六七的人了,好吃懒做,没个正经营生,家里人干农活,也没几次瞧见他的身影。又没听说去做什么学徒或是读书。日日就这么混着,我们自然是不愿意的,就婉言谢绝了。
    “叶嫂子当场就生气,自觉他们家大勇哪儿哪儿都好,他们家还跟村长关系近。大勇能看上我们家元娘是元娘的福气,我们不答应便是我们不识抬举。立时发话,说要看看没了他们家大勇,元娘能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也存着气,第二天便请媒人帮忙。媒人给我们介绍了富贵。我们瞅着富贵这孩子踏实,是打心眼里喜欢,问过元娘的意思,她也愿意,两家便开始说亲。
    “本以为亲事都定下了,叶嫂子总该消停些,没想到她怨气反倒更重,总是想方设法针对富贵。如今竟还迁扯到小郎君身上。”
    柳父柳母很是不好意思,又是同李承乾道歉,又是同富贵母子道歉。
    “实在对不起,这是全因我们家而起,倒叫你们受委屈了。”
    富贵娘立马摆手:“亲家可别这么说。这相看相看,既相且看,谁能保证相看了就一定合适?谁规定男方上门提亲,女方就一定得答应?合着说个亲还不能拒绝了。这事不管说给谁听都是他们家没理,跟你们不相干。”
    李承乾连连点头。
    这叶大勇他娘可真够胡搅蛮缠的。你觉得自自己儿子天下第一没关系。在做母亲的眼里,哪有儿子不好的。但你强迫别人也觉得你儿子天下第一就不对了。
    合着你儿子看上人家闺女是人家闺女的福气,人家闺女没看上你儿子就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是谁呢。皇
    家议亲都不敢像你这样。你比皇家还厉害哦!
    李承乾撇撇嘴又问:“他们说什么姜先生,是怎么回事?”
    “哦,两个月前,叶大勇找来一个人,姓姜,名唤姜照。这位姜先生来我们村看了下,说他曾遇见过类似情况,一直记在心里,近日有些想法,或可解决。大伙儿一听当然高兴,求着他帮忙。他也应了,说回去想办法。
    “后来几天没了信。大伙儿便去问叶大勇。叶大勇说姜先生在办都水监的事,不得空。再问何时得空。叶大勇说姜先生得都水监官人看重,怕是少有得空的时候。大伙儿便急了,既然叶大勇与姜先生相熟,便让他帮忙请托。
    “叶大勇为难,说没有空手请人办事的道理,大伙儿便凑了点钱说是给姜先生的辛苦费。姜先生果然再次来了,在村子水源附近转了许久,写写画画记录了一大堆,然后说再给他点时间,他回去细想。
    “随后又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这样。最后一次是前几日,拿出一份图纸,说是他初步想出的方案,但还不太行,需要改进。后来又说需要买很多东西试验。于是大家又凑了一笔钱。前前后后约莫有四五十两吧。”
    杨富贵母子对视一眼:“这事……这事靠谱吗?”
    这可算是问出了李承乾的心声,听着有点像骗子。
    柳父柳母蹙眉:“我们也怀疑过。不过村长带人去城里打听了,确实有姜先生这么一号人,他也确实会水利灌溉之事,而且确实在为都水监办事。既然与都水监有关系,当不会有大问题。大家这才凑了钱交出去。”
    李承乾歪头:“都水监?这位姜先生在都水监任何职位?”
    都水监他知道。尚书省下有水部,执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凡舟楫灌溉之利,咸总而举之。水部之外又设都水监。凡有行令,水部下达,都水监执行。
    柳父柳母轻笑:“小郎君说笑了,哪里是什么都水监的官人。那等人物怎是我们能认识的,便是叶家也远远够不上。姜先生只是懂得水利方面的事,得都水监官人们看中,协助他们罢了。”
    李承乾了然。都水监在执行政令之时,人手不够,确实会找一些相关人员。譬如若要修建某处河渠,官方设有专门的负责人,但若还需旁的人手,便会招聘临时人员。就跟梦里政府偶尔有些活动招聘临时工一样。
    “又不是官身,不过是帮都水监干点活罢了,就这你们便深信不疑,觉得他没问题了?”
    “啊?”柳父柳母面面相觑,“他能被都水监官人们选中,那不就是说都水监官人都觉得他没问题吗?”
    李承乾:……那可真不一定呢。
    不过他算是看懂了,大约在柳叶村的人眼里,能揽到这些活便已是不容易,能与都水监官人有牵连的便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
    就譬如叶家有位与里长关系好的,就可稳坐村长之位,村里众人就得敬重两分。
    李承乾一叹,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他虽觉得这个什么姜照有点像骗子,但只是怀疑,并无任何真凭实据,空口鉴骗不是什么好行为,万一是他误会了,人家不是呢?私底下怀疑可以,但未证实之前不能拿出来说。
    柳父柳母一叹:“我们也明白你们担心什么。我们本也觉得这事不太妥当。但村长担保。乡亲们都想试试,我们也只能跟着凑钱。好在柳叶村人口多,每家凑一点,分摊下来,数额虽然不小,略有些心痛,倒也不算特别大。”
    杨富贵母子略微放心下来:“那就好。”
    柳父柳母又问:“不知小郎君所说什么高转筒车可当真行?这个如何弄?需多久时间?要……要多少银钱?”
    李承乾回过神来:“不用银钱。”
    “不要银钱?”柳父柳母怔住。
    “水部与都水监掌司全国水利灌溉之事,这本就是他们的职责,就该让他们来干。”
    柳父柳母:???
    从柳叶村回来,李承乾直接去了都水监。都水监最高长官称都水使者2,此刻很是诧异,急急忙忙来拜见。
    李承乾直述来意,眼神嫌弃:“你说你们跟水部这么多人,都是瞎的吗?还是说你们眼里只有舟楫水运之事,或是觉得唯有开渠引流才叫灌溉,旁的不算?
    “要不这还是在京都周边呢!连自己家门口的难处都瞧不见?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没活儿,还得我来给你们找活干。啧。”
    都水使者:……
    他能怎么着?只能乖乖认错呗。
    李承乾又叹:“既是掌司农田灌溉之事,那不论灌溉面积几何都得认真处理。大唐也非是只有柳叶村这一处地界有此等情况。别处便没有水低田高,筒车无法适用之处了吗?自是有的。若能解决柳叶村的问题,也便解决了所有类似地方的问题。这不是小事。”
    都水使者一一应是。
    态度还算摆得正,李承乾便大方原谅他们这次,问道:“听闻有个与都水监来往合作之人,叫做姜照?”
    都水使者一愣,颇为惊讶:“殿下认得他?”
    李承乾没说认得不认得,继续问:“听你这语气,你该是知道他的。说说他?”
    都水使者觑了眼李承乾的面色:“殿下想了解哪方面?”
    李承乾眉眼一挑:“各个方面。”
    都水使者想了想,最终按压下自己的心思,规规矩矩说:“其他臣了解不多,但此人十分擅长筒车翻车之事,又懂河道疏浚、水渠连通之道。颇有几分才能。可惜今岁参考明经试,未能选中。
    “臣目前招他协助处理河渠内务,他办得还算用心。殿下若想找精于设计绘图之人,他倒是有这个本事。只是他虽为都水监办事,但严格说来并不算都水监的人。臣与他相处之时发现他平日为人随和,性情温谨,但在专长一道上十分执拗,常有过激之举,恐冲撞殿下。”
    都水使者瞄向李承乾:“都水监旗下还有别的会设计绘图之人,不如臣为殿下寻他人来?”
    李承乾却没把这句话听进去,眼珠骨碌转动,擅筒车翻车,懂河道水渠,精于设计绘图?评价这么高?
    怎么听着不像骗子了呢?有没有才干,或许能骗骗柳叶村的村民,毕竟村民对这些并不懂。但还能骗得过都水使者?
    见李承乾不说话,都水使者暗自一叹:“若殿下定要用他,臣这便让人请他过来?”
    李承乾直接站起身:“他在何处,带我去见见他。”
    都水使者:???
    哎,带着去吧,不然还能咋地?
    姜照住处与都水监衙门有段距离,路上都水使者说着与姜照认识的情况。
    姜照本是河北魏县人,去岁来到京都,准备参考开春的科举试。在坊间租了间屋子,日日温习功课。哪知正春节,突遇宫变,皇权更替,好在并未影响科考,考试如期举行,可惜他没通过,落选了。
    都水使者与他在酒肆偶遇,发现他非但擅制翻车筒车,言谈间对河渠疏浚,引流灌溉之事也十分精通,二人相谈甚欢。后来见他明经试落第郁郁寡欢,便招他来都水监做了个帮工。
    李承乾静静听着,没发表任何看法,来龙去脉说完,地点也到了。
    屋子不大,勉强算个套间。内室唯有一张床,外厅地上、矮几上摆着好几个模型。没错,就是模型。有翻车有筒车,还有桔槔,最小的都有盆栽那么大,将房间全部占据,落脚都得小心。
    这忒妈俨然一个小型水利灌溉农器展览会啊。
    姜照本坐在案前绘画画得入神,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察觉到屋内进了人,直到李承乾走到身边,约莫是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这才恍然抬头,蒙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起身同都水使者见礼,又用疑惑地眼光看向李承乾。
    都水使者刚要介绍,李承乾已抢先开口,他指着屋中的模型问:“这些可都是你做的?”
    “是。”
    “为何做这些?”
    “闲来无事便做了。”
    李承乾:……就这样?
    他蹙眉:“我瞧你这些翻车筒车周边还有田地山坡,每个都不相同。”
    “这些地方的田地分布、水源走向、水流情形本就都不相同,做起来自然也不一样。”
    李承乾顿住:“这些地方?”
    “是。这里每一个摆件都是我根据当地情形做的。”
    当地,情形。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做的都是真实存在的地方?”
    “自是如此。不然我难道还假造吗?这种摆件,假造地形作甚?假造出来的情况与真实条件不符,我要来何用?”
    李承乾:……
    那你说你是闲来无事便做了!你这叫闲来无事便做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还有,你管这叫摆件?你居然管这叫摆件!神tm摆件啊!如果真像你所说,全是根据真实地形制作,那这简直是等比缩小模型啊!
    李承乾抬眼看向姜照:能不装逼吗?
    然而姜照一脸莫名其妙。
    李承乾:很好,无形装逼更为致命。
    他一叹,转头认真看起模型来,看着看着,身形顿住,瞳孔睁大:“这是……”
    姜照“哦”了一声:“这个摆件我暂且只做出了地形水势,还没想到合适的引水灌溉方式。”
    “这……这是柳叶村?”
    “这位小郎君知道柳叶村?”
    李承乾:知道,那可太知道了。他刚从柳叶村过来呢。
    天哪,这模型。反正他没有具体勘验过柳叶村的水势走向,没有丈量过柳叶村的田野分布,没有测算过水源处的陡势坡度。但就他肉眼看来,没得说,真的没得说。
    李承乾感叹:“你真厉害,我瞧着跟柳叶村一模一样。”
    “哪能一模一样。”姜照摇头,“我便是再努力也最多做到九成精度。”
    李承乾:……九成了。你缩小这么多倍,能达到九成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这凡尔赛的呦,真欠揍!
    李承乾麻了,他现在相信姜照说的都是真的了。他所有模型都是根据真实地形制作的!
    怪不得柳叶村的人说,他两个月毫无进展。就这个等比地形,就得费多少功夫呢!两个月时间不但把柳叶村的地形地貌了解清楚,还复原出来。
    这不但是个精算大师,还是个手工达人啊。
    都水使者看看李承乾,看看姜照,又望向柳叶村的模型。怪不得呢。怪不得殿下前脚说及柳叶村之事,后脚就问姜照,对于他提议请其他会设计绘图之人的话理都不理,原因竟再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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