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见两位先生此等神色,李承乾自觉已经说服了他们,心里美美地,回头就把这事说给李世民长孙氏听,大肆夸耀自己是如何让先生们“迷途知返”的,并表示先生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长孙氏端茶的动作顿住,茶汤都散了出来。李世民嘴角抽搐得好似中风。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叮嘱李承乾:“这话同我们说说便罢了,不要传出去。”
    李承乾歪头问:“为什么?”
    李世民无语,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你这“迷途知返”“知错能改”几个字传到陆德明孔颖达耳朵里,会把他们气死!
    不等李世民回答,李承乾转瞬又自己找到了理由:“我明白了。先生们也是要面子的,对吗?阿耶放心,尊师重道我懂。我一定护好先生的面子,除了你们,谁也不说。”
    李世民:……行吧,不说就好。
    鉴于李承乾的“战斗力”,李世民事后思来想去,觉得光靠陆德明孔颖达怕是不行,于是同长孙氏商量,决定给李承乾再加一位老师。
    两日后李承乾上学时便看到了多出来的于志宁。
    武德四年,李世民拜天策府上将,开设文学馆,任命了十几位文学馆学士,陆德明孔颖达皆在其中,于志宁也不例外。
    对于李承乾来说,这些都是经常在他阿耶身边出现的,老熟人了咧。
    他笑着挥手打招呼:“于中郎好啊!”
    于志宁回之以笑:“小郎君好,往后于某就是小郎君的老师了。小郎君可唤我先生。”
    李承乾从善如流:“那于先生教我什么?同陆先生孔先生一样吗?还是跟李先生一般教我算学?”
    于志宁摇头:“教什么先不急,于某听闻前两日小郎君与陆先生孔先生探讨弥子瑕之事,想问小郎君几个问题。”
    “于先生请说。”
    “小郎君说弥子瑕是因遭了卫灵公的厌弃才被治罪,可若是弥子瑕在得宠之时不恃宠而骄,不行差踏错,又何来罪名可治?”
    “为什么没有呢?”李承乾叉腰扮卫灵公做愤怒状,“这个弥子瑕,当年寡人许他车架探母,他偏不用,将其母置于何地,着实不孝!尝到可口的桃子只顾自己吃,一点也不想着寡人,眼里压根没有寡人!”
    说完,李承乾一拍手:“看,这就是罪名啊。”
    于志宁:……
    见他吃瘪,陆德明与孔颖达偏过头捂嘴偷笑。
    于志宁不死心,随后又举了几个例子,譬如陈阿娇,宠时金屋藏娇,失势时废入长门;再如卫子夫,宠时风头无两,失势时自尽而亡;又如某某、某某与某某某……
    此类种种,与李承乾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却都有盛宠之时,于志宁试图用这些让李承乾警醒,懂得自省吾身。谁知被李承乾一套乱拳打回来。
    李承乾听了一堆的故事,最后得出结论:这就是依靠别人的后果。靠人不如靠己,谁有都不如自己有。所以他才更要恃宠而骄,借着盛宠给自己捞东西,给自己要保障。宠时不作何时作。人生区区百年,及时行乐就好,想那么多干嘛。累不累啊。
    于志宁:???
    合着我说了这么多,你就领悟到这些?还有不是说靠自己吗?你所谓的靠自己就是去搜刮圣人?你这叫靠自己?你这逻辑是不是自相矛盾?再说什么及时行乐,你这思想就不对。危险至极,危险至极!于志宁吹胡子瞪眼。
    李承乾却觉得自己贼棒。他凭实力让阿翁宠爱,乐意给他东西。他的中山王爵位、名下的食邑、仁智宫旁边的庄子……哪一个不是凭实力得到的。这就是靠自己,没毛病。而且不及时行乐,难道还及时行悲?他脑子又没病,怎么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于志宁气得肝疼,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来,再次前来教学的时候,他没再纠结于原来的问题,选择了另一个方向。
    “听闻小郎君计划教授百姓制作豆皮等物,还打算为他们扩大营生,将豆皮腐竹卖往外邦。小郎君有此想法很好,既然定下了策略,就要善始善终。但是小郎君这些时日除上午随我等学习儒学史集,下午与李记室学习算学外,似乎未有其他事。小郎君万不可半途而废。”
    李承乾莫名其妙:“我没有半途而废啊。我让两位表哥忙着呢。”
    “这是小郎君头一回主持大事,难道交给长孙侍读与长孙功曹便不管了吗?”
    “我管啊,我有听他们汇报进展的。”
    于志宁皱眉:“小郎君该亲自负责。”
    在于志宁看来,李承乾作为秦王长子,若有一日秦王大事得成,李承乾是要继承大统的。作为预备储君,不但要心性智计跟得上,还需有统筹之能。
    这些东西,都该从小开始培养。如今拿豆皮千张之事练手也不错。而且指不定小郎君在历练中得到成长,能够纠正“及时行乐”的观念呢?
    李承乾却撇嘴:“先生肯定没听说过一句话:不会带团队你就只能干到死。”
    于志宁:???哈?啥玩意?
    梦里,李承乾在书房看到过一本书,书名就叫这个。表姐也经常说这句话。李承乾虽然看不懂那本书,但大致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干到死啊,先生,你不觉得很可怕吗?我还这么小,你不能想着处处剥削我。我还有大好人生呢。所以我要善于利用团队,培养人才。两位表哥做得好,便让他们去做。我们要学会相信团队,学会适当放权。
    “比如我阿耶,他也不是每场战役都会亲自披甲上阵对不对?他身边有你们,有房先生,杜先生,尉迟将军,秦将军,李将军……”
    李承乾掰着指头数,越数越惊讶:“好多人呢。这些都是他的团队。有什么事,阿耶是不是都会交托给你们?阿耶这就是在善用团队。有团队不用,还自己去累死累活,是有多想不开?”
    于志宁:……
    李承乾拍了拍于志宁的手背安慰他:“于先生,我不是说你想不开。你别误会。你跟我阿耶是不一样的。我阿耶有团队,你又没有。”
    于志宁狐疑:为什么我从你的眼中看出了怜悯?
    李承乾确实心有怜悯,毕竟他阿耶能使用团队,而作为团队中的一员,于先生就只能给他阿耶干到死。啧,替于先生默哀一秒。
    由此,李承乾更加坚定了要培养自己的团队,让团队给他干到死,而不是自己干到死的想法。
    上午的文学课完成,下午李淳风前来教导算学。李淳风很懂小孩儿的心思,在教学之余总会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为人随和,一点都不摆老师的架子。李承乾同他,与其说是师生,更像是朋友。
    于是,李承乾很自然地跟这个朋友说起于志宁,并给出评价:于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执着,一根筋,为个弥子瑕的故事跟我扯了好几天,如今又要跟我扯豆皮的事,我怎么说他都不明白。哎,真让人伤脑筋啊。
    李淳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这个于志宁不太聪明的样子。李淳风好悬没一口水喷出来,转而哈哈大笑。
    李承乾一头雾水:“先生笑什么?先生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李淳风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小郎君做得很好。小郎君只需坚守住大原则与底线,其他小节,不必拘泥。”
    李承乾展现出璀璨的笑靥,竖起大拇指:“还是先生懂我。”
    “不过……”李淳风话锋一转,“长孙侍读与长孙功曹那边,在下建议小郎君还是去看看。小郎君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却要知道它们本该怎么做。
    “小郎君不是说你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将豆皮千张用之于民是因为年岁小吗?既然如此,小郎君不妨多去民间走动走动,多看多思多想,看得事情多了,眼见也就宽了。”
    李承乾垂眸想了想,觉得李淳风说得对,欣然接受,次日便传话给长孙家庆,说要同他一起去教授百姓制作豆皮。
    于志宁听闻后十分欣慰,自觉扳回一局,心下暗叹:小郎君还是听我话的呢。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李承乾:……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第15章
    李承乾去的地方叫杨家村。在这里,李承乾见到了一位老妪,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如今年纪渐大,干不了力气活,没有银钱来源,只能靠采摘野菜度日。
    又有一户人家,父亲因意外瘫痪在床,母亲操劳过度患上顽疾,一家人全靠儿子养活。可儿子不过十一岁,却要到处找活干,瘦小的身体每日要做许多苦工。
    再有一家,父亲死后,母亲改嫁。改嫁的人家也是普通农户,并不宽裕,养不活这么多人,只能将三个孩子留在村里,由母亲偶尔送点钱财过来接济。可这点钱财微薄得很,远远不能承担三个孩子的日常所需。
    三个孩子便学着自己养活自己。他们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四岁。
    李承乾从前学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能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但只停留在纸面上,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两个词的含义。
    他们吃得很稀,碗里说是粥,其实不过是水里掺了几粒少得可怜的粮食;一个巴掌大的饼子要几个人分着吃,又糙又硬,他们泡在水里搅和搅和吞下肚。
    他们的衣衫不知穿了多久,破旧到已经无法修补,上头的脏污都成了洗不掉的痂块;他们没有像样的被子,只能多找些杂草扑在床板来御寒。
    可就是如此,他们已经很知足了,还说:“如今已是暮春,天气暖和了,山上有野菜野果可以摘,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到点吃的,比冬天好多了。”
    比冬天好多了……
    暮春尚且如此,李承乾无法想象他们冬天是怎么过来的。他看到那个比他还小的男孩采摘野菜,一颗颗,摘得小心翼翼,好似对待无价珍宝,生怕弄坏了任何一颗。
    他们没有偷懒,没有懈怠,他们都凭自己的双手努力活着,却依旧十分艰难。
    小男孩发现了他,高高兴兴跑过来,他把手在衣服上使劲搓干净才伸进篮子,翻开上头的野菜,捧出用树叶子包裹着的小果子。
    “这是山泡,我在山上找到的,很好吃,你……你要不要尝尝?”
    李承乾讶异:“给我?”
    小男孩重重点头,见他不动,又急着补充:“我都洗过了,不脏的,而且真的很好吃,我不骗你。”
    李承乾自生下来吃的用的哪样不精细,看到眼前的山泡,心里有点嫌弃,可对上小男孩满含期待的眼神,不知怎的,到嘴的拒绝说不出口,鬼使神差捏了一颗放入嘴里,顿时一愣:“酸酸甜甜的,确实还不错。”
    小男孩笑起来,眼眸如星辰灿烂,“贵人喜欢就好,都给你。”
    李承乾更为讶异:“都给我?你不吃吗?”
    小男孩看着山泡,咽了咽口水,强忍着**摇头:“我不吃,给贵人吃。”
    李承乾怔愣,疑惑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自己很想吃却不吃,而要给他?
    “因为贵人是好人,是我们的恩人。族长爷爷说贵人跟之前那个大哥哥一样,是来帮我们的。你们不但教我们做豆皮腐竹,还给我们找买家。族长爷爷说有了这些,我们村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可惜……”
    小男孩有些遗憾:“可惜我们家没有黄豆,没办法自己做。我本来想去族里借。可哥哥说族里人都不富裕,手里的黄豆不多,也没什么钱买,如今能拿出来的已经是极限了,没有多余的借给我们。
    “还说我们已经麻烦族里很多了。这些年若不是族里各位爷爷时时接济,我们、孟阿婆以及来贵叔家哪能活到现在。不过族长爷爷说让我们去帮族里人做豆皮腐竹,族里给我们吃食。”
    李承乾恍然想起长孙家庆同他说过选择杨家村的原因:杨家村贫困,但族长族老都是有善心的人,对于族长孤寡老幼多有援手,在族中颇有威望。他们责任感强,能力也不差。若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一定可以改变这个村子。
    李承乾怔忪间,小男孩突然跪下来:“恩人,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是因为你们教我们制作豆皮腐竹,我跟哥哥才有机会帮族里人干活。如今我们这家帮点忙,那家帮点忙,总能得到些吃食,一日可以吃两顿了呢。”
    李承乾迷茫:“一日两顿,不是三顿吗?”
    “两顿就已经很好了,三顿我们吃不起的。”
    李承乾哑然,他想到自己每天都吃三顿,餐餐有鱼有肉,再想到小男孩每天两顿,吃食还是那个样子,突然低下头。
    “恩人,族长爷爷说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没有泉,就先给你磕几个头吧。”
    不等李承乾反应,小男孩已经额头点地,咚咚咚,一个又一个,郑重而响亮,没一会儿额头就红了,他却好似不知道疼,脸上还笑嘻嘻地。
    李承乾是皇孙,早早被封王,他见过无数人给他磕头,有讨好他的、有巴结他的、有做错事向他讨饶的。可李承乾从没有哪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难以承受。小男孩每一下都仿佛磕在他的心上,碰、碰、碰,宛如铁锤击打着。
    李承乾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很难过。他赶紧阻止小男孩:“你别再磕了!”
    小男孩听话起身,将山泡塞给他道:“贵人喜欢吃,山里还有呢。现在正是长这东西的时候,目前是刚出来所以少了些,山上去的人多,好的都被别人摘走了。等过几天山里多了,我再去摘,都给贵人留着。”
    李承乾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今日过来只是心血来潮,却又怕他真的天天摘了等着他,只能道:“我不一定会再来。”
    小男孩顿了下,略显失望,但转瞬又笑起来:“那我现在再去山里找找,趁贵人还在。”
    说完就往山上跑,徒留李承乾捧着手中的山泡,心里闷闷的。他回到村长家,沉默地听着长孙家庆与村长商谈细则,一言不发,就连长孙家庆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到。
    “小郎君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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