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味太冲了,宁昭同忍了忍没忍住,选择加入其中,自己点了一根。王润东余光瞥见了,笑了一下,换了普通话:“嫂子很少下乡吧?”
    “小时候逢年过节都在乡下过,现在确实很少了,”宁昭同把烟咬住,将五百块钱入账,看暂时没人了,小声提议道,“做个小结吧,现金十二万七千九百块……微信十七万五千八百块。”
    王润东应声,确认了数字,低头写下:“现在爸也去了,以后三哥是不是……”
    宁昭同明白他的意思:“不管回不回来,毕竟是一家人,线上多联系。”
    王润东心里滋味有点复杂,却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干干地笑了一下:“等事情办完,嫂子和三哥多留两天吧。”
    “我都可以,听老陈安排。”
    长辈心情各异,孩子却是彻底玩疯了,小珍珠很快就混进一堆泥猴里变成小泥猴,扑过来的时候宁昭同都没敢认。
    “……你好脏,”宁昭同捧着闺女的脸左看右看,实在有点嫌弃,“乖啊,去找平平,让他给你换件衣服。”
    小珍珠嘿嘿一笑,有意将身上的湿泥往她身上蹭:“平平好忙的,瓅瓅喜欢妈妈,妈妈抱抱瓅瓅好不好?”
    “不好,”宁昭同瞪她一眼,摸出手机,“我让他带你去换衣服,你玩泥巴我不管你,不准感冒。”
    小珍珠吐了下舌头,凑到妈妈脚底下的火盆处,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把上面的泥烤干。
    哇,好暖和,平平家里真好玩。
    陈承平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接电话,宁昭同想起身去找他,但临近晚饭,又来了一大波客人。
    没辙,她看着闺女那湿漉漉的衣服下摆,一边收钱一边气沉丹田,以入乡随俗的音量大吼一声:“陈承平!”
    “来了来了来了老婆!”陈承平从灶房里钻出来,用更大的声音嚷回去,“干嘛!”
    众人哄笑,宁昭同回头,看见他穿着紫色的围裙袖套,脸上还有一抹灰。
    她没忍住跟着乐,一抬下巴:“带瓅瓅去把衣服换了。她感冒刚好,免疫力低,衣服湿的容易生病。”
    “哦,行,”这事儿不能耽误,陈承平看孩子也没多干净,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个进步按住准备溜的小珍珠,“不准跑,喻蓝江真没说错,跟兔子似的,一撒手就溜。”
    “平平!”小珍珠被他扛起来,讨好地拍他的肩膀,“瓅瓅想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小朋友?
    陈承平回头一看,边上两排黑黢黢的小孩儿,有两个还挂着大鼻涕,怎么看怎么寒碜。
    他有点嫌弃,但觉得孩子养得皮实一点也是好事:“没说不让你玩儿,但是天气太冷了,不能玩儿水,更不能去水边玩儿。我给你换件衣服,待会儿再去。客厅里还有糖,去让大伯给你拿,拿了分给朋友。”
    “好!”小珍珠一下子笑开了花,摆了摆手,“二娃!小兰!王大妹!黄幺妹!我马上就来!”
    陈承平哧了一声,心说这取名风格怎么还是那么土。
    进了堂屋,小珍珠捏了捏他的脸,小声道:“平平叫陈老三。”
    “?”陈承平笑骂一声,拧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这该你叫的吗?不许没大没小的,不然揍你!”
    川南的丧俗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当天晚上陈承才请了个民间歌舞团来,在灵台前搭了简陋的舞台,顶着细雨放着音乐开始劲歌热舞。
    看着台上穿着比基尼跳艳舞的大妈们,宁昭同忍着眼睛和耳朵的不适,也不知道该夸奖阿姨们挣钱不容易,还是感叹川渝人对死亡那么澎湃彻底的去魅。
    结果川渝人陈承平也有点不能接受,拽着她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吐槽:“妈的,那么多年没见过,还越整越低俗了。”
    再走出几步就是田地了,光线不是太好,田坎也被细雨润得松软。宁昭同鞋没穿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一头冷汗,只能牢牢地攀着他。
    他感受到了,走到稍宽的地方,一把把她背起来。
    光线已经不足以让她看清他的动作了,吓得轻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陈承平说了一声“带你出去走走”,宁昭同正要应声,后面的鞭炮声就响起来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硝烟气很快就弥漫过来,跟着傍晚升腾起来的水汽一起涌进呼吸道。
    她将脸埋在他颈间,闻到汗水和柴火杂在一起的味道,不是让人愉悦的气息,她却忍不住再吸了一口。
    “承平,”她叫了一声,大部分被压在鞭炮声里,只能凑到他耳边去,“承平。”
    “啥?”他大声回,“待会儿再说!现在听不清!”
    她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笑得特别厉害,张口咬他的耳朵,含含糊糊地用气声说:“我说,我喜欢你,以后我疼你。”
    他立马停了步子,侧过脸:“再说一遍。”
    “什么?”她装傻。
    “让你再说一遍,”他催促,“你什么我?”
    她探头咬他的脸:“我揍你!”
    他笑一声:“少来,赶紧的,你什么我?”
    “……我喜欢你,”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就扫在他脸侧,“陈承平,我喜欢你,我好爱你,想跟你一起过一辈子。再过几年到年纪你就退休好不好?我们每天都呆在家里,把小珍珠送去上学后,一起去逛菜市场。你买束花送我,我们牵着手回家,你做饭,我就在旁边收拾花材……”
    一字一句,轻得像羽毛一样,撩得他耳尖都开始红了,鼻腔也开始酸了。
    “怎么不说话?”她问,“你不期待吗?”
    “期待,就是……”他顿了顿,“还去云南啊?”
    “嗯,要去的。”
    “家里人呢?”
    “不想管那么多,想跟你一起过日子。”
    过日子。
    一个拢着阳光的词语,刺得他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他老婆这么牛逼,这么多男人喜欢,到头来竟然满心只想着跟他过日子。
    “嗯?”鞭炮声已经停了,她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好。”
    “好什么?”
    “好,过日子,”他把她放下来,看着漫山竹影被硝烟拢住,握紧了她的手,“你说好的,得疼我,以后我只有你跟闺女了。”
    川南有丧礼坐夜的习俗,当夜守到黎明,第二日出殡。
    宁昭同抱着小珍珠靠在陈承平肩上,忽略周围陌生亲戚探视的眼神,看着灵前火盆里的火苗,逐渐出神。
    两点钟,灵堂外凄风冷雨,撒进屋檐。
    突然猫叫了一声,小珍珠迷迷糊糊地嚷道:“妈妈,猫猫饿了。”
    宁昭同蓦地睁开眼,小声道:“好,妈妈去喂,瓅瓅继续睡吧。”
    陈承平把孩子接过来,宁昭同站起来,一边活动着手臂一边往外走。足尖在门槛上轻磕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在檐下站稳,吸入一口沁冷的空气。
    好黑的天,除了方寸地方,什么也看不见。
    “要上小学了吧?”突然左边传来一个女声,越来越近,露出一张圆圆的脸,“瓅瓅长得真漂亮,看着都不像三哥能生出来的孩子。”
    宁昭同静静看了陈承梅一会儿,看着她的笑容逐渐僵硬,嗯了一声:“可能送出国去念。”
    陈承梅几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又不解道:“那么小的孩子,送出国去啊?”
    “肯定要家长看着。”
    “那我哥——”
    宁昭同笑了笑:“老陈出不了国,只能是我去。”
    陈承梅讪讪的,点头:“早点送出去也好,国内太卷了……”
    宁昭同又嗯了一声。
    陈承梅捡着老话说了几句,又有点不甘心:“……嫂子,那等我哥退伍了,总得跟你们一起的吧?”
    “老陈是涉密岗位,还有几年脱密期,”宁昭同顿了顿,“等孩子大一些,我能放手了,肯定要回来陪着老陈的。”
    话音一落,宁昭同心头微微一刺。
    孩子大一些……
    她还能看到那一天吗?
    “哦,还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陈承梅不尴不尬地重复了两遍,声调渐消,周遭又冷清起来。
    许久,陈承梅抬起头,打量着阴影里年轻得不合常理的女人。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像个妖精一样。
    也怪不得那么多不干不净的名声,三哥还一心护着,别人笑他,他还得意。
    突然一个浑厚男声从身后传来,震荡冰冷潮湿的空气:“累不累,去睡会儿?”
    两人回头,陈承梅挂起笑:“三哥。”
    陈承平看了她一眼,问宁昭同:“聊啥呢?”
    “不累,说了下瓅瓅的事,”宁昭同缓了神色,摸了摸他怀里稚女柔软的面庞,“好冷啊,进去烤一烤火吧。”
    凌晨起灵,冷得所有人的嘴唇都是苍白的。一系列仪式结束,陈承平抬着一角棺,顶着小雨一路上山,到达风水先生定下的墓穴。
    陈老幺晚年没什么愿望,只是常常念叨要土葬,陈承才倒也是个孝顺的,还真全了他的心意。
    等人齐了,道士插上香烛,嗡嗡嗡地吟诵起听不懂的调子。周遭人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悲痛,宁昭同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看见陈承平抹了下眼泪。
    小珍珠小声问:“妈妈,他们为什么要哭啊?”
    宁昭同温声解释:“因为他们的亲人去世了。  瓅瓅知道什么是去世吗?”
    “瓅瓅知道,妈妈说过,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小珍珠有点困惑,“可是为什么亲人去世要哭呢?”
    宁昭同蹭了蹭女儿的脸:“如果妈妈去世了,瓅瓅会哭吗?”
    小珍珠想了想:“妈妈想看见瓅瓅哭吗?”
    “妈妈不想,妈妈想看见瓅瓅一直开开心心的,”她在这一瞬蓦地有了些泪意,但清晰地明白不是因为地下那个陌生的老人,以及眼前这荒唐而热闹的仪式,“——瓅瓅。”
    “妈妈?”
    “妈妈不想看见瓅瓅哭,也不想看见念念哥哥和觅觅姐姐哭,”她喉间轻哽了一下,“瓅瓅能不能答应妈妈,妈妈去世的时候,安慰一下哥哥姐姐,让他们不要哭?”
    小珍珠看着她红了眼眶的脸,有点不安:“妈妈……”
    “可以吗?”宁昭同认真地看着小女儿,“这是妈妈的愿望,瓅瓅可以答应妈妈吗?”
    愿望。
    小珍珠感受到了这个词的沉重,捧住她的脸,也认真回:“瓅瓅答应妈妈,瓅瓅不会哭,也会劝哥哥姐姐不哭。”
    “……好,”宁昭同含笑,由着眼角淌下清亮的眼泪,“瓅瓅,妈妈很爱你。”
    “妈妈也不要哭,”小珍珠吻了吻宁昭同的脸,“瓅瓅也很爱妈妈。”
    大抵是祸不单行,又或者隆冬总是伤心时节,处理完陈老幺的丧事,宁昭同从四川回来还没一星期,又接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陈老爷子终究没有熬过百岁的坎,死在九十八岁这一年。
    前门人太杂,车便停在了侧门,反正沉平莛也不耐这些繁文缛节。秦潇湘裹着孝帕来迎客,沉平莛见她清瘦不少,不免也多劝慰一句:“别把身体熬坏了。”
    秦潇湘应声,但掠过了他的眼神,看向他身后的宁昭同:“你瘦了。”
    “你才是,瘦了那么多,”宁昭同过来轻轻抱了她一下,摸到她单薄的肩背,“委屈你了。”
    委屈。
    凡人见自己必说辛苦,必道节哀,只她会说不顾轻重说一句委屈,惹得自己竟然有些忍不住想哭。
    秦潇湘贪恋了一会儿这样的温度,苦笑,撤出她的怀抱,却握紧了她的手:“多穿点,灵堂里也冷。”
    陈老爷子生前享尽富贵,晚年又有沉平莛这么一位走到权力顶峰的外孙,死后自然也是尽享哀荣。吊唁的人都提前请走了,灵堂里一片冷清,却越发显出布置的精致华美。
    沉平莛和宁昭同并肩站在棺前,没有说话,也没有行礼。
    帘后的乐队奏起哀乐,一奏就是一个小时。
    烟雨又来,淫淫霏霏。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处传来一点奇特的声响,沉平莛回头:“小舅。”
    宁昭同静静看着来人。
    陈老爷子的幺子,秦潇湘的丈夫,那位因难以良行深居简出的陈家老六,陈汉辞。
    “小莛,”陈汉辞似乎没打算进来,轮椅停在了门槛处,“还没到守夜的日子,不要久站了。”
    “只是不经意出了神,”沉平莛神色微缓,“吊唁的人不少,这里都能听见。”
    陈汉辞闻言,偏头对秦潇湘示意了一下。秦潇湘低头,放手回头,沉默着转身离开。
    “家大了,人心散了,难免管不过来,”陈汉辞笑了一下,“还要请你这贵客多多见谅,不要怪罪潇湘。”
    人心散了。贵客。
    一点冷清的锋芒,陌生却也熟悉,沉平莛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是客,又怎么有怪罪的道理。”
    客。
    陈汉辞垂下眼,笑意不变:“你虽然是客,但其他客都奔着你来,也要算半个主人了。”
    沉平莛没有接话,看着壁上的名家画作。
    陈汉辞也不尴尬,目光转向宁昭同:“我还是第一次见沉夫人。”
    沉夫人。
    宁昭同笑了一下:“那是巧了,我也是第一次见秦先生。”
    秦先生,是说他是秦潇湘的丈夫?
    陈汉辞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又极快地展回原状:“常听父亲提到你,说你说话有趣,不像潇湘,像个木头。”
    宁昭同目光划过他的膝盖,看见他立即将手覆上去,还整理了一下袖子:“惭愧,舅舅是在骂我没能尽孝了。”
    孝。
    陈汉辞笑了笑,不说话了。
    秦潇湘给沉平莛安排了他母亲出嫁前的院子,沉平莛似乎有些感怀,晚上洗漱完后四处走了好几圈才回了房间:“没跟你说过,我七岁到十三岁都住在这个院子里,我母亲去世后才回了沉家。”
    宁昭同把腿伸出来,轻轻应声起身,接过他的外套挂到一边:“潇湘给了我一本旧书,里面都是你十几岁时候的手稿。”
    “手稿?”
    “在书房里,你自己看看吧。”
    他去书房桌子上拿起那本旧书,回来坐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也不在意是她用过的洗脚水,脱了袜子踩进桶里,慢慢戴上眼镜,低头看起来:“你叫她潇湘,别人听了有想法。”
    “我喜欢这么叫她,她也喜欢我这么叫她,”宁昭同把拖鞋扔到他面前,把泡脚桶温度调高了一点,“除了你那六舅舅,谁会有意见?”
    沉平莛轻笑一声:“倒也是。”
    “至于他的意见,我不在意,我看你也不怎么在意。”
    “他在最得意的时候摔断了腿,找遍名医都说治不好,又正好在那个时候,外公逼他娶了秦潇湘。”
    宁昭同恍然:“他觉得被你侮辱了。”
    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折了翼,又被逼着替外甥履行一个荒谬的婚约,确实很难不认为陈老爷子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就挑他这个软柿子捏。
    “是,外公解释过,但他解不开心结,”沉平莛再调高了一度,岁数大了对温度实在不敏感,“他是我母亲最疼的弟弟,又和我同龄,小时候和我一起上学,带着我一起捣蛋。他拧不过来,我不想多解释,但看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下心刺他。”
    “理解,到底有份情分在,”她点头,“但这件事里最无辜的是秦潇湘。他不找你外公不找你,就对着我和秦潇湘阴阳怪气,这不是欺软怕硬吗?”
    沉平莛听笑了,把书放到一边:“你不用惯着他。”
    “我怎么能不惯着他,他是你舅舅。”
    “你连我都不惯着,还给他什么面子?”他抬脚,没找到擦脚的帕子,又不想穿凉拖,干脆踩在她的睡裤上,“想骂就骂吧,过几天走了,以后就很少来了。”
    “……”宁昭同看着腿上浸湿的一块,有点无语,“这叫我没惯着你?”
    “不擦干,风一吹脚就冷了,”沉平莛讲道理,又跟她商量,“棉拖在房间里,免得多走一趟,你把我抱过去吧。”
    “?”
    宁昭同笑骂一声:“免得你多走一趟是吧?!”
    倒也念着这老男人难得不端着,她起身搂住他的膝窝,把他公主抱起来,还掂量了两下:“好像又轻了。”
    “前天饭前称过,体重没有变化。”
    “那就是穿少了,怪不得说脚冷。没事,我暖和。”
    “好,你暖和,”他被轻轻放在床边,看她要走,拉住她的手,“都说自己暖和,怎么就要走。”
    宁昭同指着中央空调的面板:“我以为咱俩是闺中情趣,说着玩的,二十六度的室温,四十的湿度,你冷个锤子冷。”
    他手上轻轻用力:“三十六度才合适。”
    “我体温恒定三十七。”
    “三十七更好,”他从善如流,再加了一点劲,“睡吧。”
    她有点想笑,不动:“外面还得收拾一下呢。”
    “会有人收拾的。”
    “就缺那么一会儿?”
    他不跟她扯了,搂住她的腰把她按进被子里:“嗯,闺中情趣,缺一秒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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