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喻蓝江说旅里催出院了,问聂郁准备什么时候走。
    聂郁的伤口确实好得差不多了,但回基地倒也不急在一时,于是偷偷摸摸溜出去见了个女朋友……回来的时候看着差点儿哭出来,早上出去满头兴高采烈的小花朵都蔫儿了。
    宁昭同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又吵架了?”
    聂郁低落地应了一声,脱鞋上床,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那么多年还是这德性,一不开心就往被子里缩,宁昭同对喻蓝江示意了一下:“你哄哄,哄哄他。”
    “?”喻蓝江很费解,“我连女人都没哄过,不会哄男人。”
    “这就是你比不上你弟弟的地方了,”宁昭同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指指点点,“多跟蓝海学学,瞧人家多讨女孩子喜欢。”
    喻蓝江皱起英气的眉毛:“你管他叫蓝海?”
    叫他弟弟都那么亲密,搁他这儿就成了那个男的了。
    她笑:“他想考研来着,跨考哲学,你不会不知道吧?”
    “……”
    他还真不知道。
    “自己弟弟都不上心,”宁昭同轻轻一哂,“去年十月就定下目标开始准备了,报的人大。跨考不容易,你有空也督促他几句,好好看看我给他发的资料……”
    喻蓝江终于听明白了:“他经常联系你啊?”
    “也没有经常吧,就这个事聊过几次。”
    喻蓝江听了有点气。
    这蠢弟弟想干什么,背着他哥联系他嫂子,还跨考哲学,信他有鬼。
    “你手机借我用用行吗?”喻蓝江问她,“趁还没回去,我找他吃个饭。”
    宁昭同递过来:“不许说我坏话啊。”
    “我这儿没有你的坏话。”喻蓝江低头。
    【出来】
    【你怎么背着我找她聊天】
    【你还要跨考哲学】
    【怎么都不告诉我】
    喻蓝海回得很快。
    【喻蓝海:?】
    【喻蓝海:我靠哥你】
    【喻蓝海:你怎么用的宁老师的微信】
    【问你话呢】
    【怎么那么多屁】
    【喻蓝海:(猫猫祟祟.jpg)】
    【喻蓝海:哥你革命成功了?】
    【?】
    【什么意思】
    【喻蓝海:没!】
    【喻蓝海:我跟妈和阿布都说过了】
    【喻蓝海:宁老师帮我好多忙】
    【喻蓝海:不对,嫂子帮我好多忙!】
    【?】
    【什么嫂子】
    【喻蓝海:?】
    【喻蓝海:不好意思我会错意了哥】
    【喻蓝海撤回一条消息】
    【喻蓝海撤回一条消息】
    【喻蓝海:这几天没空别约我】
    【喻蓝海:走了啊】
    【喻蓝海:记得删除聊天记录!】
    喻蓝江摸着下巴,总感觉蠢弟弟误会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还是自己会很开心的那种。
    “聊完了?”
    “啊,对,还你,谢谢啊。”
    “不用,”宁昭同收回手机,也不看,示意他,“聊完了可以去哄哄你聂哥了,咱俩插科打诨哄他开心他也不理人。”
    喻蓝江看了一眼隔壁床鼓起来的被子:“这……”
    宁昭同假意叹气,持着苏笙的口吻:“哎,孩子青春期了,有事就藏在心里,问也不肯说,让家长怎么管嘛?”
    “同同!”聂郁一听就懂了,坐起来又气又笑,“不许学妈妈,说的什么话。”
    喻蓝江看得一愣一愣的。
    宁昭同挂起慈祥的笑脸:“郁郁啊,阿姨知道,你觉得你长大了,爸爸妈妈都不理解你。但阿姨不一样,你可以跟阿姨说啊,阿姨保证不告诉你爸爸妈妈。郁郁那么不开心,是因为隔壁班小强数学比你多了一分呢,还是因为同桌小刚又过了三八线了呢?”
    “……”
    喻蓝江觉得好怪哦。
    聂郁扑哧一声:“都不是哦。”
    宁昭同看向喻蓝江:“老师要和郁郁小朋友聊一聊,这位小朋友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喻蓝江立马起身,一脸困惑地扒拉着头发出去了。
    他是不是记错了,她其实是当幼师的?
    确认人出去了,宁昭同问他:“说一说?”
    聂郁脸上的笑缓缓淡下来:“挺好猜的吧,跟卿仪吵架了。”
    “还是去之前的原因吗?”
    “差不多。”
    宁昭同顿了顿:“方便跟我聊一聊吗?你们这个……两三个月了,如果是误会,你总该想好怎么解释了。”
    聂郁很轻地摇了下头,声音不高:“不是什么误会,我确实没有解决的方法……就算她不生气了,也只是哄而已。”
    宁昭同几乎在片刻就明白过来了:“关于你的职业。”
    “是。”
    这下宁昭同也只能沉默了。
    职业军人……很多事情是无解的。
    静了片刻,聂郁突然开口,小声问:“同同,你现在能接受了吗?”
    接受这样短暂的相守,漫长的离别,贯穿余生的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宁昭同没给出回答,“我的生活里充斥着很多事,非常多,导致我至今还没有再想起过往日那种滋味。”
    往日。
    聂郁微微一愣。
    久别,相思,孤独。
    聂郁觉得他们似乎不该再谈起这些话题,何况是在只有他和她在的环境里,却又觉得避讳是更难堪的状态,她分明是坦然而诚恳的。
    “那,会害怕再陷进去吗?”聂郁问。
    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但还是出了口的问题。
    “也不知道,”宁昭同凝视着墙上关了声音的电视,“但我已经不习惯患得患失了。”
    爱恨,疼痛,遗憾……她尝得太多,早就明白慢性病日久天长的折磨,不如痛痛快快迎上一道淋漓伤痕。
    这样,至少不会后悔。
    聂郁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挺好的。”
    “对,挺好的,”她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过是常常求而不得罢了。
    聂郁看了她片刻,点了一下头:“好。让大波回来吧。”
    他们病房一向休息极早,九点钟就洗漱完准备关灯了。聂郁右侧卧着,看着大片雪白的墙壁,有点出神。
    ……
    “宁老师也去了非洲?”
    “……对,但只是工作而已。”
    “我不是觉得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女孩子靠在他的肩头,声音很低,“聂郁,以前我以为你的世界很小,只有天地亲友和我一个人,除了陪我的时候就是在工作……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但我没想到你的天地有那么宽广,会让我那么羡慕。”
    ……
    他合上眼。
    他明白她说不质疑他的忠诚是真心实意的,可他实在没有听懂那一句话。
    天地宽广,让她羡慕。
    卿仪是想说,她走不进他的世界吗?
    可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不知道他每天在为什么费心劳神,又时常经历着怎样危险的状况——或许她觉得,同同是明白的。
    他想起来,他其实是体会过那种感受的,在傅东君和同同聊起一些他从没听过的白种老男人名字的时候。那是种,明明我和你是天下最亲密的人,却无法走进你的世界的失落感。
    可自己能怎么告诉她呢?
    他看着自己粗粝的手掌。
    他17岁进入军校,到现在十多年,几乎没有几天日子是不涉密的,何况卿仪又会对他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感多少兴趣?
    他收回手,沮丧地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片刻后,他突然坐起来,隔着帘子看向旁边的床位。
    他的军牌还在同同手里——
    他立马又躺回去。
    不好意思问。
    半点不敢提。
    聂郁在两天后出了院,跟喻蓝江一起坐客机返回基地。宁昭同则再过了半个月才被批准出院休养,这时候春季学期已经开始了。
    学院那边态度很好,嘱咐她注意身体,也说了些为国效力的套话,透露出应该是有人打过招呼了。
    家里装了新风系统,又没人住,不算很脏。宁昭同挽着袖子准备自己干,临近傍晚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躺了一个白天,晚上薛预泽开车到楼下,宁昭同挂了电话兴高采烈地下楼接他——
    别误会,宁老师没什么靠谱朋友,酥酥寄养在他家里了而已。
    一回到熟悉的环境,酥酥粘她得要命,不停地跳到她肩膀上蹭她的脸。宁昭同一手抱猫一手托着果盘出来,薛预泽一看就惊讶了:“宁老师臂力过人!”
    “谁教你夸女孩子这么夸的?”宁昭同看他一眼,酥酥从她肩头跳到薛预泽怀里,看上去关系挺不错,“不过我可真是在非洲特训过的,要不是这两个月把肌肉都躺没了,我高低跟你练一练。”
    薛预泽笑:“肌肉没看见,人倒是活泼不少。”
    “大难不死嘛,总得看开点儿。”
    “那倒也是,”薛预泽揉了揉酥酥柔软的肚子,“看开了,那宁老师能考虑考虑我了吗?”
    宁昭同动作一顿:“你认真的啊?”
    “我当然很认真,”薛预泽含笑,“不然能费那么多心思帮你照顾猫吗?时间长一点的出差都不敢去了。”
    她吸了一口气:“要不,我给你点儿钱?”
    他摇头,说了毕生最诚恳的句子:“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缺宁老师的青睐。”
    “那无以为报了,”宁昭同把酥酥搂过来,“来,宝贝儿,给叔叔磕个头,来世记得变成女孩子报答他哦!”
    薛预泽失笑:“你真是……我说真的,陈队长一年应该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吧。”
    宁昭同倒也不生气,甚至还带点笑:“你能在家待很多天?”
    “不能,我在北京的时间多不了陈队长太多,”薛预泽干脆摇头,“所以我是问……你能接受open  relationship吗?”
    “?”
    宁昭同把猫放下,摸了摸脸,确认自己的表情管理还算过得去:“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已经那么先锋了吗?”
    “我比你年长好几岁。”
    “那不重要。”
    他又笑了:“是没试想过还是不能接受?其实换个思路,也可以说是一种很传统的关系,比如一夫一妻多妾制,我不会跟陈队长争宠的。”
    她吸了一口气:“这种屁话你不能拿来驴我。”
    “好的,宁副教授。那你言辞上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她一扬眉:“这个你就受不了了?”
    薛预泽想了想:“也可以在特定场合说。”
    “?”
    宁昭同失笑:“我现在能肯定你是个出色的商人了,看我纵容你一点儿你就那么得寸进尺。”
    薛预泽很绅士地欠了欠身:“我明白,是看在猫的面子上。”
    “确实,你给酥酥磕个头吧。”
    薛预泽跟猫对视了一眼,猫叫了一声。
    “怎么?”
    “我跟酥酥关系那么好,不需要那么生分,它说心领了,”薛预泽揉了揉猫的头,“所以,是没想过还是不能接受呢?”
    宁昭同想了一会儿:“你很缺女人?”
    “骂得那么难听不好吧。”
    “那你喜欢我?”
    “当然,”薛预泽看着她,眉眼柔软下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他有张极为秀致的脸,细眉大眼,留长发就是纯纯的闺秀娇态,扮男装则有天然一脉体态风流,一种极富韵味的魅力。说话时嘴唇习惯性地轻扬,于是字句未成情义已达,何况是表白的话,让他说来几乎有种动人心魄的感染力。
    宁阿姨保证自己再差一点就要被打动了,诚恳地回视他含情的眼睛:“那我们或许可以另外定义下我们的关系。”
    “请说。”
    “你想包养我,”宁昭同点头,“然后默认我可以拿你的钱包养其他小白脸儿。”
    “……”
    薛预泽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如果你同意跟我在一起,我不会有太多意见。”
    他是个商人,早就知道有了里子才能挣面子的道理了。
    “我不同意,”宁昭同笑眯眯地指了一下门,“台子上自己摸个号码牌,等面试通知吧。不送。”
    三天后,沉平莛联系宁昭同,让她晚上九点去见他。
    厄立特里亚那边后续事宜怎么处理的她不清楚,但沉平莛帮过忙是板上钉钉的,这次正好过去问问。
    就是这时间实在有点阴间。
    不过沉书记日理万机,早上还瞄到一眼新闻联播跟主席去了中亚,能抽出时间来见她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也不好嫌弃什么。
    沉平莛的警卫员亲自来门口接的人,所以安检没太夸张,扫了两遍就让她过去了。说起来是第一次来到他的住处,她略略扫过一眼,低头换上一双粉红兔子的毛绒拖鞋。
    沉平莛没结婚,父母又早逝,住处显得多少有点冷清,客厅空荡荡的。
    警卫直接引着她上楼,看样子应该是要去沉平莛的房间里。她踩着楼梯,粉红兔子拖鞋在裙子底下若隐若现,不由略有一点想笑,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审美。
    一进门,沉平莛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上都是润润的水汽,估计刚洗完澡:“小宁来了。”
    宁昭同跟沉平莛向来是不怎么客气的,跟着他的示意坐到凳子上,甚至翘起了腿:“明天几点开始工作?我没打扰你吧?”
    警卫员关上了门,沉平莛便亲手给她倒上一杯水:“明天没有外事任务,正常时间上班。不会打扰,我正好想见见你。”
    她道谢接过,坐直了一点:“大概什么事?”
    “你先说说德里亚的事吧,当时发生了什么?”沉平莛坐到床边,看着她,“不着急的话,今晚可以不用回去。”
    这个邀请实在有点突兀,宁昭同略怔了一下,很快收回心神,向他简单介绍了整个情况。
    沉平莛听完,先问了一句:“德里亚到底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宁昭同坐直了一点:“我的身体,接受过和傅东君一样的改造。”
    沉平莛一瞬屏住了呼吸。
    那种改造。
    许久,沉平莛问:“确定吗?”
    “确定。”
    得到肯定的回答,沉平莛慢慢呼出一口气:“德里亚能在美国待着,有人保吧。”
    “猜测应该是。”
    “我会找人查一查,”沉平莛做了承诺,又问:“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吗?”
    这话的措辞似乎有点不当,但她笑了笑,坦然地朝他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应该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你会抓我去切片吗?”
    沉平莛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极轻地在她腕骨上摩擦了两下,而后向上,抚过她小臂上隐约能见的血管纹路。
    “嗯?不会真有打算吧?”
    “国家暂时不准备在这个方向投入太多,以前那些我知道的,也都慢慢叫停了,”他收回手,低眉,又伸出手,拇指轻轻拂过她细巧的锁骨,“人类的肌肉骨骼代替不了火药与钢铁,只有德里亚那样的狂热者才会对此痴迷……不过,人类的身体,的确是很神秘。”
    她已经退到了椅子最里面,仰着头,已经近到能数清他睫毛的地步:“我们一定要用这种姿势说话么?”
    他淡笑,却没有撤开,放在她锁骨上的手反而得寸进尺,轻轻滑入那道雪白的沟壑之中:“要跟我试试么?”
    明晰的邀请,暧昧的摩擦。
    她按住胸前的手,失笑:“沉平莛,我真没打算跟你有这种关系。”
    他不退反近,鼻尖抵拢她的鼻尖:“可以有。”
    已经很少有男人在她面前能展现出这种侵略感了,她低下眼,睫毛扫过他的睫毛:“你是我最近见过的男人里最过分的一个。”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退开,收回手:“最近有很多追求者。”
    “春天来了,总要多开两朵桃花的,”她撑着脸叹气,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在苦恼,“前两天还有个问我能不能开放关系,他愿意给我做妾。”
    沉平莛偏头看来:“没同意?”
    “怎么可能同意?”
    “是看不上他还是不想走入多边的关系?”他慢慢去把窗帘拉上,“我知道,在上辈子,你的儿女也不是同一个父亲。”
    宁昭同也笑,把交迭的腿换了一个上下:“时代不同了,怕麻烦。”
    “意思是,也不是不喜欢他。”
    “我的喜欢不值钱,贪花好色两辈子了。”
    他轻笑一声,也不避讳她,脱鞋上床:“你倒坦诚。”
    宁昭同看着他:“你要睡觉了是吧,那改天再聊?”
    “没有急事,晚点也无所谓,”沉平莛顿了顿,迎上她的视线,“真不留下来?”
    沉平莛这人除了政治作秀的时候亲和度拉满,其他时候都是端着的,问句里常常一点疑问意思都听不出来。她平时就看不惯他这仙女儿做派了,闻言起身一笑,姿态端庄语调徐徐,字句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七十年代出品的老枪,我信不过。”
    戏剧张力实在太强,沉平莛都愣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七十年代军工出品,比你想象中要耐用一些。”
    “我真是有病才那么晚过来花时间陪你讲黄段子,”她摆了摆手,“臣跪安了,领导好梦。”
    “去吧,路上小心。”
    他目送她出了门,一声阖门的轻响。
    许久,他慢慢收了脸上的笑意。
    多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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