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面与阴暗面的交换。
    顾沨止想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不惜以自己的秘密来交换。
    盛欢想,这大抵应该是一种警示的讯号。
    唯一的好处是,他是执白棋者,他有机会可以反悔。
    顾沨止也是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说白了无论他怎么选,他都不亏。
    盛欢想,其实于自己而言,顾沨止的阴暗面并非多么吸引人,他没那么想知道顾沨止的阴暗面。
    顾沨止在他心里永远明亮而巍峨,他会永远爱他。
    可顾沨止永远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样子又很让他头疼……鬼藤章鱼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怕是往后顾沨止会专心致志的对付他,亦或是纠缠于他。
    眼下的这次是试探,兴许也是一个机会。
    他可以反借着这个机会挫一挫顾沨止的锐气,让前男友知难而退,给自己争取一时半刻喘息的机会。
    “你就不怕暴露得太多就不讨人喜欢了么?”盛欢后仰身体,笑着调侃。
    “这么问,至少说明有在喜欢?”顾沨止挑了挑英挺的眉峰。
    盛欢怔了怔。
    他垂目,如水墨淡彩般的眼尾收拢,睫毛扫出迷离的笑影,有些懒得再否认。
    “唔,我想想……”他歪着头思考,“先问个什么爆炸性的问题比较好呢?”
    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狡猾又机敏,让人猜不透心思,顾沨止莞尔,环起手臂道:“看来你是在琢磨‘要怎么样才能让臭屁的前男友下不来台’呢。”
    “这可是你说的。”盛欢笑出了声,抬手指他,“你攒的坦白局,后悔也来不及了,来,就从那天我在凌氏药研所见到的骷髅开始吧?”
    顾沨止的神色微变,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以拳头抵住了下唇。
    盛欢心想傻了吧?让你赌这么大,挖坑给自己跳。
    那些你们必须保守的秘密,真的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吗?告诉他这样一个敌对阵营的外人?
    盛欢阖了阖眼,未几,耳畔响起了顾沨止平静的声调。
    “你是为数不多的能看到‘它’的人,也是为数不多没有被吓跑的人。”
    盛欢猛地一怔。
    他想,前男友的反应不对啊?怎么非但没有慌乱失措,反倒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呢?
    直觉告诉他这似乎是一个陷阱。然而问出去的话就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也难了,盛欢呼出半口气,心里头亦痒痒的,好奇心的钩子被人提溜了出来。
    “那是什么?”他追问道。
    顾沨止说:“很显然,在外人看来,那应该是一种力量。”
    “超能力,三刀绝杀?”盛欢不经意间想起伍琳琅那天同他说的那个词。
    “没错。”顾沨止不置可否,“但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是什么?”盛欢问。
    “事实是,那是一种遗传病。”顾沨止说。
    盛欢的瞳孔骤缩。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的顾沨止……
    化身为提刀白骨之神的顾沨止,其本身就是世间锋利无双的刀刃,以近乎灭世的力量消灭了鬼藤章鱼,救下了所有人,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在虞城附属医院面对金正浩的时候,顾沨止的这份力量也是有所体现的,他以一根手指抵住金正浩的脖子,就轻而易举的震慑住了对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儿拉风和吊炸天的能力和派头,就连熊提和伍琳琅提起所谓“三刀绝杀”的buff也都是充满了骄矜与钦佩。
    可如今,听顾沨止说起来,他说这是一种遗传病,言辞中非但没有炫耀之意,还带着几分厌弃和悲哀的意味。
    这个认知令盛欢的三观大受冲击,他眼中的惊异与疑惑如气球般逐渐膨胀,禁不住颦眉道:“你是在凡尔赛吧?”
    面对他的奚落,顾沨止耸了耸肩,没有表现出半分着恼的意思,神色平静如水,“我祖父曾是比我还要锋利的刀。”他的目光飘向远方,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回忆之海,“他六十岁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六十三岁就死了,他的病固然进展的比一般人要快,可你猜他是因为什么死的?”
    盛欢摇了摇头,表明自己想不到。
    “他是被我爸妈饿死的。”顾沨止说。
    盛欢豁然瞪大了双眼。
    “他们都说我的祖父是个疯子,犯病的时候会发狂,甚至会伤人性命,没有人敢去接近他,就让他一个人住在偏远的老宅子里头。”顾沨止淡淡的说:“等到他真的得了病,渐渐失去了生活的自理能力,依然没有人去看他,管他。一个老人,连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能力都不具备,又怎么能伤人呢?我不明白他们在惧怕些什么,但是他们的恐惧就是与日俱增的,后来,他们干脆反锁了老宅子的门,满脸带着笑的将钥匙扔进了垃圾堆,快活的像是中了彩票一样。”
    “后来呢?”盛欢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没有去救你的祖父吗?”
    “我去了,但去的太晚。”顾沨止闭了闭眼,重新又睁开,眼中燃起晦暗的火苗,“我在家里幻听他在喊我的名字,一直在喊,喊的我睡不着觉的地步,于是我偷了我爸的车钥匙,连夜开车去找他,但是……我没成年,开车被警察拦了,在路上耽搁了好久。”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低声道:“等到我去的时候,天上下大雪,到处都结冰,老宅房子的锁眼儿被冻的变了形,备用钥匙断在了里面,我就拿手切开了门……门在我的手底下比豆腐还要脆。”他笑了一声,“那时我就知道,祖父留了东西给我,并没有留给我的父亲,我与我的祖父才是真正的一脉相连,那些幻听也并非全是幻,是他要走了,在跟我告别吧,毕竟他一直是一个神秘又有故事的老人。”
    “你父亲想必不配。”盛欢轻声说。
    顾沨止摇了摇头,笑容复杂。
    “他是应该将这点儿基因特征遗传给我父亲的。”他的笑容有些复杂,四分冷酷、三分怨毒、剩下的三分是对世事炎凉的无奈,“如若我父亲和我一样得以尝到他生前非人的苦楚,也就不会这么待他,让他的后半生草率收场。”
    盛欢沉默。
    事实上,顾沨止的话如同空气乱流,在他原本平静的脑海中席卷而过,掀起了滔天巨浪,轰然作响。
    他想,顾沨止也许会与他说许念姿的多年纠缠,说父母亲的婚姻逼迫,说他们顾氏财团的豪门恩怨,说他们那些有钱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恨情仇。
    但没想到,话题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按照时间推算,顾沨止与他交往的时候,祖父已经去世很久了。可他跟顾沨止交往一年,从未知晓对方有过一个祖父。
    那就仿佛真的是顾沨止心底的一块见不得人的疮疤,旁人不问,顾沨止也不会主动去揭。
    盛欢忽而感觉到心口刺痛,他甚至有些迷惘起来,想他曾经自诩与顾沨止亲密无间过,可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谈不上了解对方。
    如果他知道顾沨止其实曾有过一个被当做疯子而悲惨死去的亲人……那么他——
    “你跟你祖父的关系,很好么?”盛欢问。
    “很好,特别好。”顾沨止的瞳仁亮亮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的事业处于上升期,每天的日程都塞满了不同的酒局和饭局。十岁之前他们不怎么管我,我就当留守儿童当到三年级,他们突然开始带我出席各种场合,我那个时候有学小提琴和钢琴,他们就喜欢让我在一些人物面前表演,或者是陪对方的子女玩耍,这种感觉你可能不能理解,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石头做的台阶,供他们踩着,好垫高一点儿,达到足以跟别人平视交流的水平。”
    “不,我能理解。”盛欢冲口而出:“被迫社交嘛!我太能理解了。”
    顾沨止笑了笑,继续道:“有一回,我穿了燕尾服,裤腰不太合适尺寸,松松垮垮,有个讨人厌的小孩儿莫名其妙的老是扯我的衣服下摆,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想让我的裤腰内搭露出来,让我出洋相,他爸爸是财政厅的,我不敢跟他动粗,就推了一下他的脑袋想让他离远点儿,没想到,我的手指像刀,居然把他的耳朵削下来了。”
    “血流如注,那小孩儿哭的像杀猪似的,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团团围着我,我爸妈当时也吓坏了,就站在人群当中,他们都说我带凶器伤人,我说我没有,我两手空空的,只是太生气推了他一下而已,至于他的耳朵为什么会掉,我不知道。”
    “场上没有人会相信你。”盛欢轻声说。
    顾沨止不置可否,谈及如此久远的经历,他的情绪淡薄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们说我推卸责任,说我心眼儿坏,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才能长教训,然后那位厅长就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建议。”
    “什么?”盛欢的心漏了一拍,略有战栗。
    “他们让我削掉两只耳朵,一只是赔偿,一只是让我长教训。”顾沨止说。
    “你爸妈不会同意了吧?”盛欢错愕道。
    “同意了。”顾沨止点头说:“他们当时就在现场开始联系虞城最好的五官科的医生,说是耳朵掉下来一小时内装上去,没准还能用。”
    “这太离谱了!”盛欢怒声说:“你是他们的亲儿子!他们怎么能不相信你!还为了别人的三言两语伤害你呢!”
    “他们当时真的是如惊弓之鸟般诚惶诚恐,我本来不能理解,后来想想,害怕嘛,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而已。”顾沨止说:“嘶——你干嘛!”
    盛欢上手去扒拉他的耳朵,急巴巴道:“让我看看你耳朵!”
    “好着呢!”顾沨止乐了,握住他的两个手腕,“然后转折点出现了,我的祖父来了,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我祖父。”
    盛欢眨了眨眼。
    顾沨止讲故事自带引人入胜的buff,他被吸引住了。
    “当时外面在下大雨,我的祖父穿着一袭防水的长风衣,撑着一把黑伞,踹开了宴会厅的大门。”顾沨止的声音隐隐藏着激动,“我记得他那时应该五十多岁,但样子看起来龙马精神,比我爸爸年长不了多少,他单枪匹马的闯进来,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夹在腋下就带走了,一个字没说,也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夹在腋下。”盛欢的关注点很清奇,“你那时候个子一定不高。”
    “是不高。”顾沨止说:“一米四?我七年级才开始窜个子呢。”
    “那你祖父一定很高。”盛欢说。
    “嗯。”顾沨止说:“他看起来很伟岸,据说后来,他找人摆平了那位厅长,对方没有再来找过麻烦,也是自打那次之后,我爸妈再也不带我去参加什么酒局饭局了,我得以开始好好上学,而我祖父……他每周都会回来看我,带我出去玩儿,跟我讲很多见闻故事。”
    “他是做什么的呢?”盛欢好奇道。
    “他……是斯宾塞学院的荣誉教授。”顾沨止说:“他其实很忙的,比我爸妈忙多了,每天世界各地的跑,他学识渊博,会的技能也很多,骑马,射击,近身搏击等等应有尽有,他有一身的腱子肉,能打二十个像我爸那样的家伙,他说他有很多钱,只不过不高兴留给我爸,他觉得我爸庸庸碌碌,不像是他的后代。”
    “他应该受很多人的爱戴,每周回来看我的时候,手机电话都想不停,我猜很多人都盼着他回去工作,但他真的很爱我,我感受得到。”
    “后来,他病退回家,无意间跟我谈起初遇时的那件事,他说我之所以会抬抬手就削掉那孩子的耳朵并非是意外,而是病症初发的表现,那是一种遗传病,是他遗传给我的,镌刻在基因里的,大抵是隔代遗传吧,我的父亲很幸运,没有继承到,他说我也许会成为下一个他。”
    会成为下一个他?
    盛欢猛然间怔忪,他只觉得这话耳熟的厉害。
    “他问我害不害怕,未来也许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失去很多,甚至是生命,我说我不害怕,只觉得自豪,祖父这样的人在我眼里,惩奸除恶,救护世人,简直伟大的要命,再者能把坏人按在地上摩擦也太爽了,就算是死,也是死的光荣死得其所。”顾沨止说:“他就笑了,说我傻,说我天真,说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没有经历过命运的毒打也是这样的狂。”
    “可后来,你见证到他凄惨的死去。”盛欢喃喃的说:“你还会这么想么?”
    “我依然会觉得这是他留给我的珍贵的馈赠。”顾沨止不假思索的说:“在得到了比普通自然人高阶一层的人生之后,就势必要承担他们所不能承担之重。”他忽而转眸,定定的凝望着盛欢的双目,轻声道:“故事听到这里,你还会觉得,我跟你是不一样的吗?”
    盛欢猛地一怔。
    显然,他没有料到顾沨止峰回路转的话题指向,这番突击令他措手不及。
    “不止是我。”顾沨止说:“还有熊提、伍琳琅,等等等等,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都有着上一辈留给他们的不可摆脱的宿命,他们注定和普通的自然人格格不入,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配得到安定的生活,他们可以——报团取暖。”
    顾沨止歪了歪头,“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么?”
    盛欢陷入了沉思。
    他费解的样子淘气可爱,鼓着的腮帮子让人很想伸手去戳一戳,没准儿能像个彩色的肥皂泡一样“啪”的戳破,顾沨止莞尔,佯装理解道:“没事,所有的小朋友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你才是小朋友呢。”盛欢说。
    他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的松弛了些许,他撇撇嘴道:“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编来骗我的,如果是后者,那你也太可怕了。”
    “你要是觉得我是编来骗你的,你也可以编点儿东西来骗我啊。”顾沨止说:“互相骗,谁怕谁。”
    “你也没给我机会骗啊!”盛欢说。
    “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顾沨止说:“唔……你为什么会知道许念姿的目的地?”
    盛欢:“emmmm……”
    顾沨止:“你尽管说,我保证不当真。”
    盛欢转了转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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