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柩停在北堂后,正面只见白帷幕搭成的篷,中间书一个大“奠”字,以木框裱了挂在白布蓬正中,左右以绳结竖起白布,又挂一对对联,左书“慈竹临风空有影”,右书“晚萱经雨不留芳”。高长松以他度过县学的知识解读,这走的应该是位挺年轻的母亲。
    葛巢已经去了解情况了,这家主人一件灵宝派的道士来了,委实松了口气,看他急切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开始作法。
    葛巢却不急,他先给师弟们使眼色,让他们布置坛场,自己则去探口风,高长松耳朵竖得老高,听见只言片语。
    “……可否超度了?”
    “你怎知是她亡魂作祟云云。”
    一会儿又见做主的中年男子跳脚,言辞越发激动起来了。
    高长松想想,干脆跟在师弟身后混,打进门后他的慧眼就没关过,眼下四下里打量,竟然连一处落脚点都找不到,越往里去,蠹虫就越多,像是从墙缝里爬出来似的。
    高长松心中大喊:这都是什么啊!
    一脚下去踩死一片虫很恶心的好吗?
    看这异像,他就不敢一个人往后院走了,想这里蠹虫如此之多,那棺柩还能看?莫不是要被蠹虫淹没了?
    谁知没过两分钟,葛巢就来找他了,招呼他一同到后院看看。
    一时间,高长松脑中又划过《聊斋志异》里的内容,想那对人连吹气的女尸,差点就“嘤”的一声哭出来了。
    真的好怕怕哦!
    *
    谁知后院之景却跟高长松想得不同,他这回不咦了,只看那棺柩,在被蠹虫塞满的厅堂中,棺柩泛着淡淡的金光,周围一圈都是干净的,那些小虫子,像怕棺材似的,似乎不肯靠近。
    他将自己所见之物同葛巢说了,葛巢点头道:“我就猜是这样。”他跟高长松细细解释,“这蠹虫都是从活人心中生来的,他们十分弱小,如果有厉鬼,甚至经不住一口鬼气就死翘翘了,若说蠹虫有什么特殊的,便是他们的繁殖力很顽强,就像人心中的恶念,生出了便很难掐灭,反而源源不断地繁殖下去。”
    “家中若有了蠹虫,最后多会落得家破人亡的局面,而这局面是自找的,心中恶念不除,便很难消解。”
    高长松了然:“恶人活着,死了的自然是好人,是这意思吗?”
    葛巢说:“大差不差吧。”
    之后就是理所当然做阴法事,其实没啥必要,这里一点也看不出怨气冲天的样子,但这葛巢又没必要跟主人家说,他也就不提了。
    道士又不是圣人,他还是很爱憎分明的,这家主人明显有问题,他才没那么好心去提醒呢。
    高长松看了会儿斋醮仪式,等傍晚,第一日的阴事做得差不多了,部分道士准备收摊回家,剩下有些第二日接着做道场的不能走,就住在这了。
    高长松是个观摩的,自然要走,葛巢要留在这,便把他托付给一圆圆脸的师弟。这师弟跟高长松年纪差不多,生得一团和气,葛巢说他叫韩适。
    韩适看着脾气不错,跟高长松拱手,二人互相见礼了一番,结伴走回怀贞坊。
    才出石云氏家,高长松便左右看了一番,他才发现,左右邻里对他们家的葬礼还挺冷漠,在街上嗑瓜子对着酒肆门吐皮的大有人在。
    他对这家情景略有些好奇,又很想知他们家的蠹虫是如何来的,跟韩适说了声后便去打听。
    因高长松身上穿了道士袍,领里对他态度很不错,还问他“可否看见了石云氏的冤魂”。
    高长松:“……并没有。”
    他搭话的大娘很热情,嗓门比敲锣鼓声还大,嗑瓜子看热闹的就是她,抓着高长松的手絮叨半天:“你甭看我这样,我是给石云氏立小牌位的,去他们家上香我都觉得脏,石云氏生前那么干净的人,如何吃他们家的香火。”
    语毕还冷笑一声:“人还没过头七,就想着喊道士把人给超度了,抠得连浊酒都要掺水,还拿钱请道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着上让人魂飞魄散呢。”
    高长松:“……本派倒不会让人魂飞魄散,都是超度走的。”
    哎,有时是物理超度罢了。
    *
    经过大娘一番讲解才知,这石氏酒肆,本来是仁善之家,为何酒肆能仁善,还要从他家的酒方说起。
    他们家不仅卖市面上常见的水酒、薄桃酒跟蜀中地区酿造的烧酒,还有味药酒。
    自古以来,医跟酒便结下不解之缘,商殷时期就有“以百草之香,合而酿之”的鬯其酒,发展至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甚至有百八十种药酒方子。
    石云氏家一开始是行医的,他们有一治下部痔疮方,很有名气,这方子是药酒,发展几代之后,医药的传承断了,干脆卖起酒来。
    可能是出生医药之家,他们虽做酒肆,却也很讲义气,周围若有人家生病了,都会送个二两药酒,尤其是在隋朝破,大兴城中兵荒马乱时,他们收治了大量流民,几乎沦成半个医馆,成了长安城内有名的仁善之家。
    可场景不好,石云氏家的男丁一个个得了急诊撒手人寰,他们本就子嗣单薄,到最后竟只剩下石云氏一个寡嫂,腹中还有未出生的孩子。
    这时来强占他家的是夫家过继出去的弟弟,先夫在时,总觉得这内弟别出去后过得不好,总要对他偏疼些,石云氏留下的寡嫂也是个良善人,想本来他们家的方子就是夫家祖上留下的,此时让内弟一起做营生,于情于理都没什么,于是不仅把人接到家中,还悉心教导他们如何酿酒。
    接下来就是老套的鸠占鹊巢故事,高长松听后,就觉的人的悲剧都大同小异,人善被人欺这话,也没什么错的。
    可换个想法,这石云氏没有怨气冲天,也是好事了。好歹走的时候还很平静,跟萧氏女不一样。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太过善良,才没怨气的,那就更悲剧了。
    *
    高长松听完后略有些唏嘘,倒是韩适听完还一团和气,只对大娘点点头,高长松想这定是他做惯了阴法事,见过无数悲剧才会如此,更觉得修道之人见多识广。
    他一路走一边跟韩适闲聊,因都是灵宝派的人,就说自己修的是什么法,说到这韩适倒打开话匣子道:“我体质与众师兄师弟不同,修的法也更特别些。”
    高长松才想问是什么,就听见了虚弱的喵叫声。
    “喵喵喵~好饿啊喵~”
    高长松:!
    韩适:!
    动了,dna动了。
    高长松想这一听就是乌云的声音,总不至于他一天就把袈裟送出去了吧,那不能够啊,更有可能是……
    “十二郎喵,我好饿喵,我想吃肉喵。”
    高长松:果然!
    他顺着墙头看去,只见一团猫子盘在墙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这团喵子身上竟还背了个包袱,里面定然是他带跑的袈裟。
    为托起袈裟,乌云还把身型放大了一丢丢,眼下他像半只小豹子那么大。
    高长松:好家伙,这是带着家当来投奔了!
    因乌云的体积太过庞大,他那一坨引得无数人注目。
    高长松刚想说什么,就见那本又淡定又和气的韩适冲上去,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小鱼干,对着乌云:“喵喵喵、喵喵喵。”
    非常之怪蜀黍。
    高长松:……算了算了,不过又是一猫奴罢了,这世界上还有不是猫奴的人吗?
    道士中是没有的。
    谁知道……
    乌云全身上下的毛都炸起来,他猛地往后一退,露出比兔美酱更犀利的眼神。
    “好臭喵!”
    碎了,心真的碎了。
    第48章
    高长松带偷渡来的乌云回到怀贞坊,才走到崇虚观,便见在门口徘徊的净尘。
    净尘看见高长松肩膀上的乌云,松了口气道:“我就猜他回你这了,一顿饭的功夫,回头乌云就不见了。”
    高长松听完以谴责的眼神看向乌云,这小猫咪索性将自己脸埋在高长松颈窝处,只留一对尖尖的耳朵不断抖动。
    他的视线犹如实质,令乌云如芒在背,至于净尘,则笃信佛家“菩萨低眉,是为慈悲”的偈语,是不犯“嗔怒”二戒的。
    乌云弱弱道:“可兴善寺实在没饭吃……”
    高长松不满:“那也不能随便跑啊,你看这多危险,净尘要担心死了。”他将心比心,如果是高翠兰跑丢,自己得吓死。
    乌云:别骂了别骂了,知道错了。
    原来他在大兴善寺迈着猫步转悠一日,并未发现脸比净尘好的僧人,唐初的高僧,像著《破邪论》的法琳和尚都须发皆白,额头生有五道褶皱,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自然不如年轻俊秀的净尘,至于修密法的金刚智等,干脆是南印度那儿人,乌云又不喜欢深目高鼻的相貌。
    这以貌取人的猫咪晃荡一圈,自觉无果,便找地儿填饱肚子,先寻味去兴善寺的斋房,桌上皆是些烫春芽、烧菇之类的菜。猫是肉食动物,是不吃的。
    随后自食其力捕老鼠,却见这兴善寺中各角落干干净净,就没几个老鼠洞,仅存的硕果都是喝佛前香油长大的,仿佛开了灵智,见他虎视眈眈,干脆躲在洞里不出来了。
    乌云:就很气。
    他跟老鼠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想自己也不能变变变,把这堵墙撑破了,这点面子要给兴善寺的,干脆带着自己全副身家,寻味儿来找高长松了。
    高长松有些无语,也不给喵喵撒娇的乌云搞吃食,他先对净尘嘘寒问暖了一番,比如大兴善寺住宿条件怎么样啊,长安的高僧和不和蔼啊云云,净尘表示一切皆好,又看高长松如何,见他身穿缀白色护领道袍,跟崇虚观白砖青瓦融为一体,更与身后的太极阴阳图相得益彰,也不问了,趁着城门郎击鼓提醒一刻后宵禁的空档,扭头往靖善坊跑。
    净尘:嘿咻嘿咻。
    韩适远远缀在乌云身后,小眼神儿有点幽怨,高长松想到乌云说他很臭,小声问:“哪里臭了。”
    乌云跟小孩子似的,听高长松小声,他也小声说:“有股尸臭味。”他人性化地皱鼻子道,“还有股说不出的味儿。”
    韩适却神秘莫测地飘至高长松身后,幽幽道:“那是蛊虫的味道。”
    高长松喊了一声“吓”,差点跳起来,韩适的眼神更幽怨了,连他那张喜庆的圆圆脸都救不回来。
    高长松:“……哎,对不住。”他还有些尴尬。
    韩适故作豁达地摆摆手道:“没事,我或许是无狸奴缘分的。”他开始自曝道,“哎,原本观里还是有几只狸奴来打野食,我来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韩适的背景色都变灰暗了。
    高长松好奇道:“蛊虫是指……”
    韩适对此接受良好,他说:“那个啊,我是从荆蛮之地来的。”
    高长松地理学得不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荆蛮之地指的是湖南一带。
    自周王朝开始,我国就有南蛮北狄,西戎东夷的说法,当时的湖南隶属楚国,哪怕是楚王称霸时期,他也自称过南蛮子。
    隋唐时期,湖南等地有了一定的发展,竟然被设计成了八郡之地。
    然而,这发展也是纵向对比湖南过去的地位,放在一整个唐王朝,这里还是很贫瘠的,唐王朝流放官员,专往这流放。
    高长松想到了另外一点,这荆蛮一带,不是盛产赶尸人吗?
    湘西三大邪,蛊毒、赶尸人、落花洞女。
    但赶尸人这传统是清朝才有的,虽说神话起源能追溯到蚩尤时期,但眼下是没有的吧?
    高长松看着韩适,眼含敬畏,哎,没想到他这么牛啊,又转念一想:“那你怎么来灵宝派了?”蛊毒跟道士不是对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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