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然不在意地撇撇嘴,他才不爱喝酒呢,只是甚少见他在家喝酒,有些奇怪罢了。
    林启轻抿一口,这酒入口绵软,口感甘甜,确是难得。等何安然身子方便了,倒当真值得一尝,不过现在就只得自己独饮了。
    近日闲暇无事,好酒好肉在侧,他不知觉间多饮了几杯。等羊肉锅子见底,酒壶也空了,抬头看向身侧的人,这才觉得有些恍惚。
    喝多了,他捂着额头想。
    “我去床上躺会儿,一会儿再收拾吧。”他站起身说道。
    何安然见他身形摇晃,伸手要扶他,他还笑道:“不至于,我自己走。”
    何安然现在身子重了,他人高马大的,若是踉跄一下,何安然不一定扶得住。
    见他意识清醒,何安然也不坚持,本想顺手将碗筷收了,却林启拉一下他的胳膊,说道:“走吧,一起去躺会儿,钱婶今日头风犯了不过来,一会儿睡醒我再给你做点心吃。”
    何安然哭笑不得,才吃完羊肉还做什么点心?不过见他眼神迷糊,知道他酒意上头,于是顺着他回屋歇息了。
    林启喝过酒后身子热,何安然被他圈在怀里觉得暖烘烘的,不多会儿后,也有些犯困了,两人一觉就睡到了深夜。
    再醒来时,何安然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奇异地觉得脑中甚是清明,一点儿没有往常睡醒时的迷蒙感。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林启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含糊着问道:“怎么了?”
    “想起夜。”何安然打个哈欠。有了身子后,上茅厕的次数都多了。
    安静片刻,林启坐起身,摸索着点好灯,才打着哈欠叫何安然:“走吧。”
    夜里黑,他起夜时,一直是林启陪着。
    秋夜风凉,但远不到冻人的时候,两人被夜风一吹,只觉刚睡醒的燥热消散不少,有满天繁星照映,院子里倒是比屋里更亮。
    何安然快速解完手,出来时皱眉说道:“我怎么听见谁家吵吵嚷嚷的。”
    林启毕竟酒后才醒,仍有些迷糊,屏息听了下,远处确有窸窣的动静传来,却没当回事。
    “不知道谁家,等明早起来打听打听。”说着话,又与何安然一同回去睡觉了。
    第二日起来,两人都忘了此事。
    钱婶头风好了,早早过来熬了一锅甜粥,又包了几个豆沙馅的包子,何安然也上手帮忙。林启则在柴房翻找出一把锄头,准备吃完早饭后上山挖秋笋。
    正各自忙碌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扣门。厨房里的两人没听见,林启却听见了。
    他开了门,门外站的是何安易,神情有些不对。林启眼尖,看见他穿的布鞋上挂了一小块白布,心中暗惊,连忙出门,还回身将院门合上。
    看见开门的是林启,何安易也松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三叔昨晚没了。”
    林启脑中怔然一下,何安易的三叔就是何安然的父亲何老三。林启不由低声咒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死不要紧,只是怎么偏偏死在了这个时候。
    何安易观他脸色,就知他对何家的那几口子恨极了,心里庆幸昨晚没冒失地跑过来报丧。
    他知何安然被何家那些懒货伤透了心,可那到底是何哥儿的娘家,谁也摸不清何哥儿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昨晚他三叔咽气后,族里就有人说,该给出嫁的哥儿家报丧。
    他脑子一转,想着何安然就快生了,若是还对这个爹有些情义,受这么一下刺激,恐怕会像他媳妇一般动了胎气。到时,不说林启会不会把何家上下劈了,何哥儿的身子也受损,于是他便拦着族里的人没过来。
    可他三叔家里一穷二白,一直靠着族里众人接济才没饿死,这回下葬谁都不想大操办,只打算连夜装了棺材抬上山。所以这次若是不通知何哥儿一声,他连他爹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何安易想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来报丧。
    今早将棺椁埋了,特意将孝服脱了后才过来林家,就是想着悄悄告诉林启一声。
    若是他觉得何安然心里还惦记着他爹,就带着何哥儿上山在新坟前磕个头,若是不惦记着,这事就先不提了,省得勾起他的不痛快。
    林启嫌恶地皱紧眉,撇了下嘴后,说道:“安然大着肚子,这事且先瞒着他吧,等之后再缓缓告诉他。你家这两日忙,工厂就先别过去了,这件事别在他面前提。”
    何安易一听,就知自己昨晚的决定没有错,立马应下。知道林启对何安然看得重,打算回去后再好好叮嘱家里众人,切勿在何安然面前露了口风。
    他在林启工厂做事的这段时间长了见识,知道林启的能耐,一点都不想得罪他。
    两人说完后,他便匆匆走了。
    林启回去时,何安然正端着一笼包子出来,见他从外头进来,奇怪地问道:“去哪了?”
    “工厂里有点儿事,他们拿不定主意,过来问我。”林启说着,去厨房洗了下手,坐下吃饭了。
    “哦。”何安然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只是出了这事,林启也不能放心地上山挖笋了,生怕有人冒冒失失来他家找何安然闲磕牙时说起此事。而且何家那头还有些后事要操办,他也担心何安然听到动静后猜到什么,因此只能陪着他宅在家里,几日都没有出门。
    这天早上,何安然打着哈欠醒来后,突然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你给我挖的秋笋呢?”
    林启一顿,随即说道:“我一会儿就让人去挖。”
    何安然摇摇头穿衣裳,不和他说话了。
    “怎么了,生气了?”林启凑上去问他。
    何安然推开他的脑袋:“没有。”
    “那怎么不说话?”林启拿起他的腰带给他系好,说道,“我这两日不想动弹,让别人去挖罢,等过两日我再上山。再不然等冬日吧,我上山给你寻冬笋去,冬笋脆嫩,更好吃。”
    说着话,他的嘴巴在何安然脸侧轻蹭几下,哄着自家夫郎。
    何安然叹口气,转眸看他,无奈说道:“还要瞒着我啊。”
    林启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在他腰带上摆弄一下,说道:“胡说,瞒你什么了?”
    何安然轻笑:“瞒我什么你不知道?”
    林启一瞬间有种已婚汉子被查岗的错觉,心头下意识慌了一下,转瞬又镇定下来,自己又没干坏事,慌什么。
    “你可别冤枉我,我这么个规矩守礼的人,你可别想污我清白。”他笑着说道。
    “什么啊。”何安然好笑,抬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我是说,我爹没了的事……你打算瞒我多久。”
    听何安然说的果真是这件事,林启顿时绷紧了神经,觑着何安然的神色,口中说道:“瞎说什么呢,没有的事。”
    何安然沉默看他,片刻后说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不用每天在家里守着我。那边的事……我如今已经不在意了。”
    说完,他出了屋子。
    数着月份,再有一个月他就该生了,即便再怎么不显怀,如今也有些吃力了,他一手扶着腰,在院子里缓缓走着。
    没走两步,林启跟出来了,在他身后摸摸鼻子,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何安然一笑:“我猜的。”
    林启惊讶,转而有些懊恼自己被诈出了实话。
    何安然转过身,抓住他的手道:“那日堂兄来时我看见了,本来没当回事,你偏偏拘着我在家待了这么久,就是开门在门口坐会儿都不让,我怎么能不起疑?”
    “真聪明。”林启笑着夸赞一句,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担忧。
    “我说的是真的,”何安然手指抚过他眉心,“以前的事,我现在想起来影影绰绰的,好像已经很久远了。我那个爹……”
    何安然顿了顿,说道:“以前在家时也没同我说过几句话,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好伤怀的。”
    因思索往事,他眉眼间带了几分冷淡、孤寂,林启连忙说道:“好好,不伤怀就好,你如今有我了,过段日子生了孩子,还有孩子陪着,你与那家子再没什么瓜葛了。”
    何安然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又笑着调侃他:“这下你想动弹了没,还能不能上山挖笋了?”
    “能,能!”林启连连点头。只要他开开心心的,这么点儿小事有什么不能的。
    何安然看他殷勤地回答,微微扬起嘴角。看向何家的方向时,眼神平静无波。
    原本以为一辈子无法摆脱的附骨之疽,在婚后平淡温馨的日子里,终究愈合成了一条轻浅的伤疤,若不是特意提起,他甚至忘了这伤疤的存在。
    而与他不同,何家土屋中,形容枯槁的汉子坐在暗处,唯一双淬满恨意的眼神亮的分明。
    第141章 打杀
    屋里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中,何安宁从外头进来,慢慢摸索着上了炕, 钻进冷硬发臭的被子里。
    肚子传出两声清脆的叫声,他用手捂着干瘪的胃,口中嘟囔着本家的无情无义。
    自他爹去世后, 本家的那些族人就断了接济,不再给他们送米面过来了。方才在厨房翻遍锅碗瓢盆也未找出一粒米,他现在已经饿得两眼冒金星了。
    心里又恨又委屈。本家的人实在太狠心了,即便他爹死了,他们兄弟也是何家的子孙,这些人竟然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挨饿, 还说什么让他们以后自力更生的话。
    他撇了下嘴巴, 他们现在都已经自己打水、砍柴了, 又不用他们如何照顾, 只给些米面怎么了?
    他越想越愤恨, 用力在炕上锤了两下, 咬牙道:“这些个见钱眼开的小人,见那贱哥儿有了几个臭钱,在他面前都快笑成朵花儿了, 转过头来这么磋磨咱们,必是为了讨那贱人的好!”
    “当初怎么就没把他掐死, 让他一个贱哥儿骑在咱们头上。”
    何安宁愤愤不平地骂了许久, 只是往日比他骂的更脏的人却一直没有出声,他不满地推了一把:“哎, 你说……”
    手推了空, 摊开的床铺中空无一人。
    何安宁吃了一惊, 下意识提高声音,喊道:“老大?”
    漆黑的屋子里寂静无声,何安宁心里升起恐慌,他眼神中带了些惧意,看向屋子深处。
    像是一团化不开的黑墨,又像是掩藏着无数邪恶的深渊。
    他浑身瞬间警觉起来,后背有些发凉,再出声时,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老大?”他说道。
    “嗯。”
    许久,黑暗中才传来一声应答。
    听见熟悉的声音,何安宁提起的心这才放回的肚子。他松了口气,埋怨道:“在那儿吓人干嘛,半天不出声?”
    漆黑中传来窸窣的动静,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响起,何安平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显现。
    久未清洗的头发如干草般一绺绺披散着,遮住主人的面容,身上的衣服破旧肮脏,整个人身上仿若带着森森死气。
    他沉默着从黑暗中走出来,原本放下心的何安宁看了一眼,心脏颤了颤,反应过来后才大喘一口气:“老大,你这也太吓人了。”
    好像突然走出来一个恶鬼似的。
    何安平闻言,上炕的动作一顿,微抬起眼皮看他。
    也不知为何,四周分明昏暗着,何安宁却觉得这双以往总是带着暴戾的眼神冰凉一片,正泛着幽光。
    他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心道老大如今越来越邪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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