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和帝扶额,良久不语。
    赵行也不催他,挺直了腰杆站在殿中,等着晋和帝的后话。
    “虎师与狼师驻扎地后退十里。二郎,你该知道,就算两国议和,突厥虎师与狼师驻扎之地也是几十年没挪动过的,六十年前也议过和,偃旗息鼓,两国罢手,暂不交兵,但驻扎地仍在远处,威胁着我幽州边境之地。”
    晋和帝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如今突厥以两师退十里做条件,要朕许婚,二郎,若换做是你,难道会不许吗?”
    他看过去,目光定格在赵行的身上:“朕,也有私心,你所知道的私心,但那些私心,确实不足以让朕一定赐婚姜元徽。
    沛国公府世代忠臣良将,朕心中亦不忍。
    将来姜家祖坟里,倒葬着一位突厥公主,朕也没面目去面对赵家的列祖列宗。
    难道太祖与太宗高宗问起,朕能说,是为了不叫朕的儿子娶突厥公主,不叫朕的儿子亲手断送他的后嗣吗?”
    晋和帝的面色已经又舒缓下来。
    因为他看得清楚,赵行进门时候的寡淡,此刻淡去了。
    “原来是这样。”
    赵行垂在袖中的手捏紧了:“如此看来,突厥可汗纵使狼子野心,牺牲自己嫡亲的女儿来和亲,却还是从心底里疼爱她的。”
    “你自己也做了阿耶,有了孩子,天底下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都说虎毒不食子,突厥可汗……他送了公主来大邺和亲,却许她自己选个如意郎君,至少是她想嫁的人。”
    晋和帝捏了捏眉心:“其实朕后来想过,从突厥可汗此举看来,公主也没什么危险。突厥那边大概也不会让她做什么奸细,她无论嫁给谁,婚后都能好好过日子。
    但即便如此,朕心底里,也还是不希望她嫁给你大兄。
    更何况突厥人加大了筹码,提出这样的条件来。
    既然你今天进宫来问,朕不妨与你交个底。
    如今是等着沛国公自己来求娶,应下这婚事,也是全了朕与沛国公一场君臣情分。
    可要是姜家不松口,沛国公自己想不开,朕也会一道圣旨赐婚姜元徽,姜家,跑不掉的。
    除非姜氏上下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的后果,得自己承担着。
    父皇如今是铁了心的。
    “那为什么……”
    “朕本来是打算传沛国公进宫告诉他的。说不好听的,朕已经做了决定,这婚事非成不可,他纠结不许,朕逼着他儿子娶了,他心里难免也要生出隔阂与嫌隙,来日还不定如何。
    可姜护是一生为国的人,戎马征战,所为从不是他自己,也并非姜家的富贵荣华。
    朕若告诉他突厥退兵十里的事,他是领兵的人,把朕还要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对咱们大邺来说又有多么重要,都不必权衡,一定答应下来。
    可还没来得及传他进宫呢,你就先来兴师问罪了。”
    赵行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一听这个,忙拜了一礼:“儿臣不敢。”
    晋和帝摆手说算了:“二郎,再过些日子,你带着王妃和孩子,去蜀中带一阵子吧。”
    赵行抿唇不语。
    “朕不是要将你放逐。”
    晋和帝先安抚了他两句:“从郑家事平息之后,先是魏家,又是国公府,你娶了姜莞,少不得要牵连其中。
    朕知道姜莞是个好孩子,也很懂事,未必求你做什么。
    可朕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
    沛国公府是她母家,魏家又有魏氏,是她亲舅母,她就算不说,你也知她心中难过,想替她做些什么。
    夹在她与朕中间,你也左右为难。
    朕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也没做什么出格事情,最多就是像今天这样,跑到宫里来问个清楚。
    但是二郎,平心而论,若你的王妃不是姜莞,今天你还会进宫吗?”
    不会的。
    他也不糊涂。
    徐照润这样笃定自己一定能嫁姜元徽,父皇肯定会许婚,有恃无恐,胸有成竹,一定是和父皇谈了什么交易。
    而细想下来,无论是何种交易,一定是对大邺有利的。
    如果他的王妃不是姜莞,他既知于大邺有利,怎么还会来问?
    赵行越发沉默下去。
    晋和帝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去吧,带她和孩子去蜀中小住,那毕竟也是你的封地,等京城所有事情都平息,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
    你总是惦记着姜莞,你大兄又操心你。
    今日你没去肃王府,直接进了宫,你大兄只怕——”
    晋和帝的话音都还没有落地,赵禹只怕如何尚没说完,小太监掖着手猫着腰匆匆进门来:“官家,肃王殿下来了。”
    赵行抬眼看,晋和帝一脸果然的表情回望过去。
    是了,他在京城不管做什么,大兄都操心着他。
    其实今天这事儿他先去见阿兄,阿兄一定是先骂他,可骂完了,还会进宫替他问清楚。
    不会让他来,阿兄会替他来。
    父皇说的是对的。
    远离京城,哪怕只是一年半载,换换心境,暂且从这些事中脱身出来,连珠珠一道,以后再回来,能冷静很多。
    最主要是别连累了阿兄。
    倒叫朝臣们觉得,一向英明能干的肃王殿下,如今糊涂起来。
    实则犯糊涂的一直是他。
    “父皇,陈娘子明日就到了,阿兄的婚事是不是,要说定了?”
    他问的是婚事,却又不是婚事。
    晋和帝脸上挂了笑,让李福去把赵禹带进来,并没回答赵行的问题。
    赵禹进了门神色着紧,目光果然是先落在赵行身上的。
    晋和帝见了,难免气笑:“看什么看?朕能吃了你弟弟?”
    赵禹才见礼:“儿臣不失那个意思,是听说他进宫,想着怕是为了公主和亲之事,事关沛国公府,儿臣怕他糊涂,在父皇面前胡说,惹父皇动怒,这才进宫请安的。”
    “你少糊弄朕,朕也不听你这个,不过这事儿已经说好了,你弟弟也没说什么,倒是你——”
    晋和帝又点着桌案:“陈氏明日就进京了,她阿娘会带着她进宫给贵妃请安,你明日也进宫来吧,贵妃会安排你与陈氏见一面,喜欢不喜欢的,也就这样了,婚事定下来,你的事情,这阵子也要定下,肃王府住了这么久,给你换个地方吧。
    在你与陈氏大婚之前,搬个地方。”
    第462章 她合适
    如今汝南陈氏的这一支,其实与颍川陈氏渊源要更深些。
    不过还是按照以往郡望不同士族之间那些不成文的规定,后人往来走动也并不多。
    只是从血脉上亲近,实则关系平平。
    陈家的这位娘子单名一个萦字,家中嫡生,养的极好。
    她阿娘出身也显赫贵重,士族里养出的女郎,做了汝南陈氏的宗妇,教养孩子很有一套。
    陈萦的兄弟姊妹们,哪怕是庶出的,只要是她阿耶膝下的孩子,她阿娘都一视同仁,精心教养。
    贞贵妃是在昭阳殿见的她与她阿娘。
    也不过就吃了两盏茶,小宫女附在贵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贵妃眉眼弯弯笑起来,转头去看陈萦:“御花园里新开了花,陈娘子替我去摘一些回来吧?公主在的时候都是她去做这些,底下的丫头粗手笨脚,也不会挑花儿,娘子辛苦一场,帮我走一趟吧?”
    陈萦闻言忙站起身,朝着贵妃蹲身一礼:“您折煞臣女了,臣女这就去,只是不知贵妃素日喜爱什么颜色的。”
    “不拘着什么颜色,我年纪大了,反而是你们年轻女孩儿喜欢的那些颜色,娇俏些,才讨喜,你只管去摘了来,叫她们拿下去插了瓶就是了。”
    陈萦才一一应下来,又看她阿娘一眼,母女两个四目相对,她阿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她才叫小宫女带着,出了昭阳殿的门。
    从昭阳殿往御花园其实不算远。
    也怪不得赵曦月在宫里的时候成天一大早跑去御花园折花。
    毕竟要实在太远,她怕连走动都懒得去。
    陈萦心下知道,这趟进京是为了肃王婚事而来。
    那是官家嫡长,未来的东宫太子,她长在汝南,从没见过这位殿下,却早听闻过肃王殿下聪颖,是个文武双全的郎君,样貌也好得很。
    当日旨意传至汝南,阿耶阿娘与她说,她心中带着些不安。
    士族高门的女孩儿那样多,肃王殿下的正妃,她想都不敢想。
    直到如今真的到了京城,进了宫,见了贵妃,陈萦都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梦。
    现在在御花园里见到陌生的小郎君,她如梦初醒。
    身边小宫女还在低声提醒她:“陈娘子,那是肃王殿下。”
    这就是专门安排她与肃王相见的。
    贵妃并不是真的叫她出来折花。
    不过是个说辞。
    她心里也明白。
    陈萦皮肤白,阳光照耀下来,她面颊上的红晕散开一些,变成一层淡淡的薄粉色。
    为着进宫请安,她早起专门梳妆打扮,一身精致华贵却不那样张扬。
    鹅黄色短袄上的花鸟纹样是用银线勾了边的,下身的织金马面裙又与那些金丝银线相呼应着,站在太阳底下,金光熠熠,闪耀着一层光芒。
    几乎镀得她身后摇曳出圣光来。
    她不是那种瘦弱女孩儿,更偏丰腴体态,但不会显得太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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