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胡可勋所说,李有良在胡家当差也有近十年时间,算半个管事的,能说得上话,一个月能拿到二两月例银子,而且就在半年前他才跟管事的走通关系,把他儿子送到了胡夫人陪嫁的铺子上去学本事。
    这个李有良家里的情况也简单,就一儿一女,儿子早成了亲,三年前就给李有良添了小孙子。
    女儿年纪还小,今年刚刚十四,能做些简单的绣活卖钱,手艺不错,说是街坊四邻对她印象都好,将来大概也不愁嫁。
    赵行粗略算过,李家拢共也就六口人,李有良一个月能赚二两,这养活一家子已经绰绰有余,他儿子也有了差事,儿媳女儿又能卖些绣活贴补家用,李家的日子至少能称得上富裕二字的。
    胡可勋回完了话,因见赵行面沉如水,下意识试探着问他:“殿下,李有良他……他有问题吗?这十年他在我们家里当差,是个很忠厚的人……”
    忠厚老实都是表面而已,越是这样的人,坏起来才越叫人不防备。
    说到底是人为财死罢了。
    银子这东西,谁又会嫌烫手呢?
    赵行一时想到姜莞的乳母胡氏,不也是为了这些铜臭俗物,出卖主子吗?
    “等案子水落石出,真相如何,刑部和大理寺自会给胡家一个说法,眼下小胡大人最好不要多问,更别到外面胡说。”
    赵行扫过去一眼,摆手叫他退下去:“胡右丞尚在病中,恐怕接受不了你弟弟死于非命的现实,我已经吩咐下去不许人在你家院中乱说,小胡大人有这个心思探听案情,不如到你阿耶病床前守着,免得有什么消息走漏,飘到你阿耶院中,他这病可能更好不了。”
    胡可勋一听这话,既不敢再多问,又要连声道谢,略弓着身子快步退出正厅去。
    赵行捏着眉骨吩咐徐照恩:“李有良的命案还是交给京兆府调查,徐寺卿派人去一趟,在李家院子里仔细搜搜,看有什么是不属于他家的东西。”
    徐照恩立时会意,然后问:“那要不要跟黄府尹略透个底儿?”
    “黄府尹自己大概知道轻重,不过这种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他一面说一面摆手让徐照恩去,也没看他,视线只扫过高由敏:“命案既然从发在东城,那就从东城的银号着手吧,尽快排查清楚,近期的大宗银钱支取情况。”
    高由敏说好:“是只查京中勋贵人家吗?”
    赵行却摇头:“商贾富户,若为那点权势而依附呢?私下里的官商勾结,也未见得朝廷一概知道。查起来或许麻烦些,不过咱们还有时间,我还是那句话,人手不够就到枢密使府去借人,其他的应该不用我交高尚书怎么做吧?”
    高由敏连声说不用,告了礼转头就出门去照办了。
    ·
    盛京东城大小银号有七八家,刑部同时派出了七八队人马去调查。
    高由敏不知内情,赵行却是得到柳明华这条线索之后有意指向东城去的,故而刑部的人查到线索也不过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已。
    彼时赵行已经回了刑部去等消息。
    高由敏拿着底下人报回来的线索往二堂去回话,手里的册子明明也不过三五本,却好似有千斤重。
    且这上头有一户人家……
    高由敏心中惴惴进了门,赵行正靠坐在太师椅上合眼小憩。
    听见动静,才睁开眼,微坐直些身子:“有线索了?”
    他等得久了,也不知道闭着眼睛到底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反正这会儿一开口,声音略带沙哑。
    高由敏匆匆看了他一眼,三两步上前,小册子就摆到了赵行手边桌案上:“查到了五家,都是近一个月内有大宗银钱支取的,臣已经看过,有两家支取的万两白银应当确实是用作采买进货,是再寻常不过的经营之用,余下的……”
    他似有口难言,赵行只是拿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册子,抬眼看他:“高尚书有话直说?”
    高由敏把心一横:“昨夜有人拿着柳国公府的银凭在明丰银号支了一千两白银和二十两黄金,详查方知,存在明丰银号的那些钱都是在柳娘子名下的,而实际保管者是……是柳家的小公爷。
    其他两家虽然也都是在这十天半个月之内支取银钱,约莫也就是五六百两,但与此案联系起来看,实在是……”
    是什么,他没说完。
    他是刑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也有四五年了,对于案情分析,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赵行淡漠接过他的话:“实在是柳子冉兄妹最为可疑。”
    高由敏未置可否,细细观察赵行神色,心头微沉。
    此案牵扯到的是姜家大姑娘,二殿下在御前立军令状的事儿他早知道了,只怕别说是查到柳国公府头上,那就是查到宗亲皇室身上去,二殿下也不会留半点情面。
    可对他而言,实非如此。
    是以高由敏试着劝他:“但也未必一定就是与此案有关,毕竟李有良家里……”
    他话都没说完,徐照恩跟在小主事身后快步进了门,脸色铁青。
    高由敏一看便知不好,这肯定是在李有良家中搜到东西了。
    果然徐照恩拱手见了礼也不废话,径直回道:“二百两白银,被藏在李家后院地里面,土是新翻过的,询问过李有良家里人,没有人承认。
    后来他儿媳说一早见李有良回家时候,她上去问过两句话,被李有良敷衍着打发了之后,李有良就去了后院,不让她跟着,也不许她过去打扰。
    这银子应该是他早上带回家中,在后院挖土埋进去的。”
    徐照恩声音愈发闷沉:“他也算聪明,知道事发突然,他手上这些钱不能存到银号,以免被人察觉,所以打算先藏在自己院子里,等到风平浪静,再另作处置。
    看样子,整件事情的确是临时起意,但又布局缜密。
    如果是提早布局,李有良手里的钱早就处理妥当了,不至于这么着急,今晨告假,今晨藏钱。
    再加上胡家遭贼就发生在昨天夜里,胡可贞受惊,至于今早暴毙,要是按照这个思路想来——”
    他声音一定:“应该就在昨日!”
    第66章 成竹在胸(二更)
    室内静默。
    高徐二人立于堂中,又站得近,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赵行似笑非笑瞥一眼高由敏:“高尚书此刻还觉得,柳国公府或许与此案无关吗?”
    适才没能说完的那句话,此刻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口了。
    一旁徐照恩大吃一惊:“柳国公府?”
    高由敏面色沉沉,嗯了一声后大概与他将银号之事解释了一番。
    徐照恩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那柳国公家毕竟有爵有贵……
    他偷偷跟高由敏交换了个眼神,二人彼此给了对方些许底气,他一拱手,劝赵行:“如此说来,柳小公爷行事确实可疑,可此事牵扯到国公府,二殿下是不是要进宫面圣,将此事回禀官家知晓,再做定夺?”
    赵行也不跟他们两个生气。
    为官多年,官场上那些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所谓的人情往来与门道。
    他虽不在朝中,可这两年跟在大兄身边也经历不少。
    高徐二人此刻的反应是换了任何一个朝臣都会有的。
    赵行点点扶手:“此案父皇交我全权处置,我既立了军令状,难道连传召柳子冉到堂问话都要先行回禀父皇知晓?”
    他自己清楚。
    父皇交底儿给他,也是在告诉他,此案不论牵扯到什么人,由他全权处置,但他交给父皇的,也只能是真相。
    “可是殿下……”
    “行了。”
    赵行缓缓起身,理了理坐出褶皱来的锦袍,随手抄起方才脱下置于一旁的玄色满绣仙鹤的大氅搭在臂弯上,一面提步往外走,一面吩咐高由敏:“高尚书亲自带人去一趟吧,其他人去,恐怕柳国公不会轻易叫人把他儿子带到刑部来问话。”
    这就是铁了心了。
    高徐二人深知多说无益,又看他背影那样坚定,已经出了门往正堂而去,心下不免叹口气。
    徐照恩甚至在高由敏肩膀上重重一拍,一时无话,疾步跟上赵行不提。
    ·
    高由敏亲自带人到国公府去传召柳子冉到堂,柳国公再有心阻挠,也总不能硬来。
    何况此案闹得满城风雨,在御前是过了一回的,他也只能眼看着柳子冉被刑部的人带走,而后寒着一张脸匆匆去了柳明华院中。
    那边高由敏带着人回刑部,免不了为百姓所见,只是先前五城兵马司在城内抓了不少人,这会儿人心惶惶,再这件事情盖棺定论之前,也不敢在胡说八道,生怕抓到他们自己头上去。
    可又按耐不住好奇心,竟三五成群围着跟去了刑部官署。
    官署于宫城边上,哪里由得百姓围观?
    高由敏黑着脸吩咐人将围观百姓驱散,特意交代了别伤人,领着人进府衙之后,令左右将大门紧闭起来。
    柳子冉直到站在堂下都还是一脸的平和。
    他五官周正,浓眉大眼,本生了张长辈看了会慈爱,平辈人瞧着他温和,晚辈见了愿意黏着他的讨喜的脸。
    他上堂不跪,平和了半晌才笑弯了眉眼同赵行见礼:“二殿下。”
    赵行端坐堂上,浩气长舒的牌匾高高悬于头顶,他眯眼打量柳子冉良久,开门见山问道:“昨夜你让人在明丰银号支取白银一千两并黄金二十两,作为何用?”
    柳子冉面不改色,仍旧在笑:“明丰银号里都是这些年我家中为我妹妹存下的,她昨日与我说想在江南置办一些产业,等我阿娘这次病好后,想陪着我阿娘到江南小住一些时日,将养身体。”
    他挑眉看赵行:“我一向疼爱这个妹妹,一如二殿下心疼姜大姑娘,她既然开了这个口,又非要用自己的钱去置办产业,我作为兄长,难道连这点小事也不允她吗?自然是连夜让人到银号取了银子,赶路往江南去了。”
    高徐二人于堂中又对视,显然柳子冉是有备而来。
    他们干了半辈子刑名,压根儿就不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何况置办产业,一千两白银已经足够多,那些产业就算归在柳明华名下,她远在盛京,并不会长住江南一代,买上些田产,三五间铺面,何须多支二十两黄金?
    不过都是借口而已。
    赵行哦了声,倒很平静:“既然给了这么多钱带着上路去江南,想是你极信任倚重之人,不知这趟差事你派了谁去办的?何时取了银子,何时动身出城,走的哪条官道呢?”
    他一连串发问完,没等柳子冉回答,又说:“既然昨夜才出城,就算是快马加鞭,眼下派人沿途去追,应该也能追上人的。”
    柳子冉的神色才有一瞬间崩塌变化:“我不懂,二殿下把我传至刑部,就为了我取用自家妹妹一点儿银子?难道我家到江南置办产业也犯了哪条国法吗?要这样兴师动众,问罪一般的质问于我?”
    高由敏暗暗咂舌。
    平日见这位小公爷行事端方,实看不出也是个耍无赖的油子,原来事到临头才能瞧出他的本性来。
    升堂问案,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当堂推诿抵赖,惯用的手段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他心里要是没有鬼,方才二殿下的问题一点也不难回答。
    赵行更是笑出声来:“你花自己家的钱,给自己妹妹置办产业,当然不犯国法,可这笔钱要是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就说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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