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梓明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不要去讨好刘清仁了,已经付了的那笔钱归你。”
    商依依一手紧紧的抓住手边放着的手包,面上露着不自然的笑容,“那太好了,金主真大方,今天就纯粹陪何大少去吃顿饭。”
    “嗯。”何梓明喉结滚动,他扶着沙发扶手的右手不自觉的紧握。
    商依依凝望着他,感觉到了他的紧张,气氛凝固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要说的话。
    “你陪我一夜。”何梓明声音沙哑,艰难的吐出了这几个字,“价钱你定。”
    第18章
    商依依怔了一会,笑意僵在脸上,擦了胭脂的脸庞都显出了异样的苍白。
    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淡淡的说,“谢谢何大少还想着做我的生意。”
    何梓明一直凝视着她的脸,她生动的眉眼寂静了下来,周遭的空气中弥散着冷清哀伤。
    他已经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我商依依并不想做你的生意。”她的话里没有什么情绪,像是无事发生,转过身去,不再多言,偏过头对镜戴一支银色的耳坠。
    何梓明看她指尖在微微的颤抖,以至于几次都没能穿过耳洞,终于放弃了把耳环放到了桌面上。
    整个早上他一直在纠结,他讨厌混乱失控的感觉,于是他下了决心,不如买她一夜,就跟他看不起的那些浪荡少爷一样,花钱买女人,大概这样就能痛快的解除压抑的欲念,了结那些他心底说不清的辗转反侧的煎熬。
    但他心底隐约知道她并不会答应,那就算被她嘲笑,讥讽,愤然的甩脸离开,让他也可以清醒过来,不再受那些若有若无的折磨。
    现在他静静的看着她,那些躁动,欲念,愤懑,全都消失了,心里突然安宁了下来,他此时明白了自己的感觉,是坚硬冷漠的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柔软和心疼。
    这一天过的很慢,他们俩在房间里没有出门,几乎无话。
    何梓明一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手上拿着之前看了几章的《茶花女》,他从小喜爱数理机械,不看那些流行小说,对鸳鸯蝴蝶派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更是嗤之以鼻。这几天也是在饭店实在没有的选,本是他应该感兴趣一些的的复仇故事的《基督山伯爵》一直被商依依看着,他才翻看这本译文小说,开始觉得巴黎上流社会那些男男女女,公子哥和交际花的故事实在无趣,可是看到男主角不可自拔的爱上神秘放浪的茶花女的情节不自觉的被吸引,真的看了进去。
    他不时的偏过头去看她在书桌前的背影,商依依坐在写字台前拿着纸笔在认真的写着什么,她的坐姿直挺,像是从小受过严格的书写训练,她时而停下笔沉思,时而快笔直书,钢笔的笔尖在白纸上纱纱作响。
    何梓明不是不好奇她在写什么,字体是什么样的,但他只能默默的坐在她身后。
    他对她的一切都想去探究,隐隐的感到她的过去是那么不同寻常,好像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犹如罩在一层薄雾里,找不到那个线索。
    她写完后把纸张折好,仔细的放到了自己的手袋里,然后靠在床头,拿起了她压了书签的《基督山伯爵》,何梓明发现这本复仇的小说她已经看了一大半了,于是两人在房间里各自看着书。
    “可以出发了吗?”商依依合上了最后一页,第一次抬眼看他。
    何梓明掏出怀表,已经四点了,他点了点头,与她一同站起身来。商依依神情肃穆的整理好身上的衣裙发式,拿着手袋,感觉是要去参加的不是晚宴而是葬礼。
    何梓明到饭店前台取了预定了带去参加晚宴的礼盒,商依依在他到门口叫车的时候,把写好的信和三千块的支票一起封好寄走。
    车到了,他坐上去后伸出手牵商依依的手,扶她并排坐下,僵硬的握住她的手,目视前方,没有放开。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的握着一个年轻女人的手,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
    在这沉闷的一天里何梓明无数次想说对不起,试图收回早上的话,几次想告诉她那些他说不出口的感觉,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是他的人生从没遇到过的难题。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拇指压在她的手心,她的手心很软,她的骨节很硬,只能由着她冷玉般的手指不露痕迹的抽开。他的指尖渗出一股酸涩蔓延到了心里,潮润的手心被他捏成了拳头。
    过了很久,他转过头看她,她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异常,只是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目光有一股坚毅之感。他看到她耳垂换上的是柳叶型的白银耳坠,依稀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时失神。
    到了刘部长的公馆,眼前是一栋白色的小洋楼,门前修建着一排松柏,前后有不小的花园。门口有几个警卫站岗,拦下了何梓明的车,没有像司令部一样搜身查证件,毕竟是家宴,都是邀约来的贵客,只需要报上姓名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刘清远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他们。商依依一直紧握着手包,看到刘三少后好似松了一口气。
    “大少,依依,你们终于来了。”他笑着带他们走进花园,“这一天我忙着带孩子,应酬客人,可真是太无聊了。”
    “带什么孩子?”何梓明问。
    “我大哥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儿,大嫂前几年去世了,孩子脾气大又爱玩,可不好带了,我待半天就再也不想踏进我大哥这公馆了。”刘清远疏懒的笑道。
    “那都来了些什么客人,没有年轻的美人吗?”商依依挑眉笑问,跟之前严肃比像换了一副面孔。
    “不就是在等何大少带最漂亮的美人来呀。”刘清远的桃花眼投望她,被何梓明寒光一瞥,他笑笑收回目光,继续说,“今天来的都是直系军队里的关系交好的人物,这次宴请主要是为了唐委员长,黎元洪下台由他主持重组内阁,刘家也想把亲信往里塞一塞不是。所以请了一些人来助兴陪唱的。所以依依你说我这是多无趣。”
    “那你大哥为什么会叫我们来?”何梓明浓眉微蹙。
    “可能都是同乡,看何大少青年才俊,有意引荐呢。”
    何梓明摇摇头,他当然能感觉到刘清仁上次的态度,“你大哥并不喜欢我。”把目光移到了四处张望的商依依身上。
    “那刘司令呢?他已经来了吗?”商依依神色略显紧张。
    刘清远摇摇头,“我们先进去吧。”
    “你今天别表现,低调一点,别让人注意到你。”何梓明看着她窈窕的身姿忍不住低声叮嘱。
    没想到商依依温顺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走在前面的刘清远回过头来含讽带刺的扫了何梓明一眼。
    本以为刘清仁的宅邸会是中式的院落,没想到全然美式的装饰和设计,进了主厅胡桃木家具和宽大的沙发非常的抢眼。
    “你大哥以前也留过洋?”何梓明觉得奇怪,传统旧式家族出身的军人鲜有这样的审美。
    刘清远摇摇头,“我今天听大哥的姨太太闲聊才知道,原来我大哥年轻时没能在一起的恋人是在美国念过书的,当年差点私奔去了美国。”他笑笑,“看来我大哥是个不能忘旧情的人,是我不了解他。”
    “清远,你不在我可无聊了。”坐在沙发上的一个娇滴滴的女郎站了起来,朝刘清远微嗔道,“我爸爸跟你大哥一下午都在书房谈事,我先生又还不来,连你都不陪我聊天了,我现在可就要回去了。”
    刘清远大步走过去,眉眼弯弯的笑道:“唐大小姐,我可不能让你走,跟你在这里聊上三天三夜都嫌不够。”他转过头来介绍,“我去接我朋友了,这两位是根我一起从颖城来的好友,何梓明和商太太。这位是唐委员长的掌上明珠唐薇唐大小姐。”
    何梓明和商依依礼节性的向她问好,只见这位唐大小姐穿着高档的洋装,身材高挑,杏目柳眉,神态天真而骄纵,她目光在何梓明身上停留了一瞬,看他英俊的脸上没有热情和讨好的神态,也就对他疏疏的点个头,目光又落到商依依的身上,仔细的打量了她几眼,继续跟刘清远娇声道:“你刚刚跟我讲的在法国同学的糗事还没说完呢。”
    “等会吃饭的时候我坐你旁边继续给你讲。”刘清远笑道,“我先带我朋友去转转。”
    “吃饭的时候我先生就来了,他可是会吃醋的。”唐薇旁若无人的与他调笑。
    “能娶到唐大小姐这样的美人为妻,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等会我要好好拜会一下。”刘清远恭维完她就带何梓明继续往后院去转转,沿路介绍其他客人给他认识。
    “你不去从政可惜了,这么一张见人说人话的嘴。”何梓明嗤笑道,“心思都用在女人身上了。”
    刘清远无所谓的笑笑,“女人再难讨好也是愉悦,讨好男人那可太无趣了。”
    商依依没有说话,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怎么了,依依?今天何大少欺负你了?”刘清远关切的问。
    何梓明不自然的瞥开眼。
    她才回过神来,文不对题的说,“唐小姐很漂亮。”
    “你之前认识唐小姐吗?”刘清远问的很刻意,连何梓明发现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认识啊,怎么会认识。”商依依不明状况的摇头。
    “可能她的先生……”刘清远斟酌了一下,正准备继续说,这时候看到刘清仁和唐委员长从书房走了出来,后面还紧跟着两个警卫。
    “三弟,”刘清仁对刘清远招招手,大步往他们那走过去,“我有任务马上要出去,今晚的晚宴你来替我招待客人。”
    “好的,大哥。发生什么急事了吗?”
    “今天黎元洪终于答应离开北京,回到天津去,刘司令负责送他去天津,可是到了火车上他不肯交出总统印章,已经耗了半天了,现在终于松口,说在他太太那里,收藏在教会医院,我现在带人去取印章。”
    民国大总统更迭这样的大事在他口中如小儿过家家一般。
    在场的人听到这个重磅消息都还在消化,没有做出反应,没想到商依依主动上前了一步,“刘部长,您真是国家栋梁!”只见她眸中含着激荡之色,“那您和刘司令晚一些还会回来,让我们有幸与您共进晚宴吗?”
    刘清仁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威严的脸上泛出些许笑意,“是商太太啊,今天太仓促了,邀你跟大少来家宴,我却没有尽到主人的责任,真是抱歉。”
    他见商依依露出浓浓的失望凄婉之色,伸手抓着她的手臂,神色暧昧的劝慰道:“后天军校舞会你和大少也一起来吧,我一定好好招待,弥补今天的遗憾。”
    之后刘清仁又跟弟弟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第19章
    商依依死死的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抓住手包的双手骨节泛白,她垂下眼帘,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无法掩饰的失望和愤懑。
    身旁的何梓明从头到尾一直凝视着她,就如他第一次在何府的河畔冷眼看她跟管家邓冶调情一样,只是这次他没有了那种看人丑态的恶趣味,而是感到刚刚变得柔软的心上被冰锥子扎了一枪,冰碴子融在血液中往全身流淌。
    “你就这么想攀上刘清仁这个高枝?”何梓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
    “是。”商依依两道柳眉拧在一起,她垂着眸,干脆的说,不带任何解释。
    “那恭喜你,我相信你的本事,可能以后三少来这个房子里闲聊的姨太太就是你了,或者成了填房的太太,他都要叫你一声大嫂。”何梓明定定的看她美丽而无情的侧脸,强压住心中的苦涩,转身走开。
    商依依没有什么表情,在会客厅找到一个暗处的沙发,坐在那里一个人怔怔的发呆。
    刘三少忙着接待客人,刘清仁走了之后,大家都围着唐委员长献殷勤,不料唐委员长也很快寻了个理由带着警卫兵走了。
    商依依的沙发位置在一处窗边,她正蹙眉思索着心事,就听到有两个人在窗外抽烟聊天。
    “这次重组政府内阁,刘部长居功至伟,一定可以拿到好职位。”
    “那要看刘宗望的意思了。”
    “这话怎么说,刘部长是刘司令一手提拔起来的,刘司令高升了,还怕不给刘部长腾位置?”
    “老弟啊,你从云南来,不了解京城直系的纠葛。你以为今天为什么临时把刘清仁叫去办事,怕是刘宗望不想让刘清仁组这个局啊。”
    “怎么说?”
    “这次主请的是唐委员长,他跟刘宗望不是一个派系的,虽然平时也会给几分薄面,但终究一山不容二虎,刘宗望今天不愿意来交好也不意外,可是去拿总统章印的事不是非要刘清仁去不可,明知道他今天宴请还故意把他临时叫走,这不就是不想让他成这个局。”
    “原来是这样!”
    “还有这两年来刘宗望卡住刘清仁的位置,前年黎元洪上台的时候就有消息让刘清仁出任西北军区司令,但是后来怎么就无声无息了,其实是刘宗望卡住了他的通道,他们虽是同宗,刘清仁从一个中尉跟着刘宗望一路升到部长,也就到头了。”
    “我记得刘部长出头的第一仗就是跟南方革命军,当时歼灭了一百多人,袁世凯特意发了嘉奖通告。”
    “不错,那一仗就是在武汉周边,以少敌众,不过后来南方军不承认他们损失惨重,还打起了口水仗。后来他就一路凯歌,确实能力出众,这十年他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刘宗望的权力核心。刘宗望这二十多年来苦心经营,屹立不倒,不光是每次时局变化都选对了站位,更重要的是老北洋军北京天津军校培养出的嫡系第十九师,八个团长忠心耿耿,不管政府跟谁姓,这支军队姓刘。”
    “这倒是,刘司令军权在握,曹锟这次想自己做总统,也得看冯将军,刘司令他们的支持。”
    “怪不得每年的北京和天津军校开学典礼都是刘宗望亲自发表演讲,每年的惯例了。这是他的根据地,不会让他人染指,现在刘清仁的野心和能力已经让刘宗望忌惮,一个刘家军不能有两个刘司令。还有一个隐秘,就是刘司令的儿子就是死在刘清仁老家,所以……”
    商依依正聚精会神的听着,远处传来唐大小姐甜腻而不满的声音:“哈尼,你怎么才来!”
    只见唐大小姐突然从中间的沙发座站了起来,大厅门口走进来一个漂亮白俊的年轻军官,他二十六七岁,身姿潇洒,眉眼之间透出成熟浮浪的气质。
    他走上前去拥抱唐薇,含笑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无人注意的窗边沙发处,勾起了嘴角。
    刘清远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走过去打招呼:“这位是林参谋吧,幸会幸会。”
    唐薇揽着他胳膊甜蜜的介绍:“这是我先生林岩,哈尼,这是刘部长的弟弟刘清远,刘三少。你把我丢在这一下午,多亏有三少跟我聊天解闷。”
    “刘三少,多谢你帮我照顾太太,她最怕闷了。”林岩偏过头去在唐薇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对不起,薇薇,准备大后天军校开学典礼的事情太多了,又推脱不掉,好不容易才提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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