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轩也不由想到十岁那年夏天。
    那是他和沈正忠最后一次回京,为的却是他阿娘的丧事。
    当年阿娘去后,杨皇后执意命沈家将阿娘的灵位送回京城。
    他们本该早些回京,奈何当时北境战事吃紧,无暇他顾,一年过后才将阿娘的灵位带回来。
    此后沈正忠也再没带他来过京城。
    当时回京,卫侯夫人病痛不起,或是想到昔日结交好友,沈正忠与卫直虽交情不深,还是领着他去了卫家拜访。
    那时他也还小,只觉得这家只有一个主人家在正堂招待他们,很是奇怪。
    他在卫家正院本没有见到卫明姝。阿耶正同这家伯伯嘘寒问暖,他也实在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在厅中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衣裳倏然向下抽紧了些,他不由想起阿娘以前常给他说的鬼怪异事,吓得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顺着那方向低头,却只看见屏风后正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扯拽着他的衣角。
    再仔细瞧了眼屏风,一个小脑袋从屏风底下探了出来。
    不是什么阴间小鬼,而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脸白得透亮,嘴唇水润却没有血色。
    沈轩呆得像一座木雕。
    他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姑娘,往来最多的也就是林家堂姊。
    眼前这个姑娘宛若一个精致的白瓷娃娃,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姑娘都漂亮。
    姑娘似是没有发现他的局促,只笑嘻嘻地看着,松开他的衣摆,食指放在嘴边,向他招招手,另一只手始终攥得紧紧的。
    她神神秘秘道:“嘘,小哥哥,你过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沈轩扭头,厅上两个长辈还在高谈阔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犹豫片刻,有模有样地学着姑娘,悄悄摸摸爬到屏风后面......
    小小一只青衣团子坐在地上,摊开手小声道:“你看!我刚抓的蚂蚱!”
    “......”
    这算是哪门子好东西......
    小姑娘凑近了些,盯着手中的蚂蚱,用手指戳了两下,“呀,它怎么不动了?”
    他胡诌道:“许是这蚂蚱成了精,灵魂出窍,跑了。”
    他不想告诉她,这蚂蚱已经被捂死了。
    就像他阿娘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
    “小哥哥,你怎么不高兴啊?”小姑娘盘腿坐在地上,手上还捣鼓着那蚂蚱腿,眉毛却是蹙起。
    “没...没事。”
    小姑娘朝他坐的近了些,“哥哥,别伤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我的病,马上就能好了。”
    八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见他还闷闷不乐地撇着嘴,姑娘放下蚂蚱,半个身子贴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学着大人哄小孩的动作,轻拍他的背。
    青衣团子猛地扑到怀里,一时间手脚都无处安放。
    软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有人欺负哥哥吗?”
    “没有。”
    “哥哥撒谎!掉金豆没出息!”
    “我没有!”
    “我阿耶说了,要是被人欺负,那就要变成世上最厉害的人,把坏人全都赶跑。”姑娘仿若一个打了胜仗的女将军,有那么一瞬间像他的阿娘,她猛地推开他,直着脖子:“你得学我,欺负我大兄的人,还有这一身病,我迟早要把它赶跑。”
    啜泣声戛然而止,唯有胸中汹涌澎湃。
    回京后,所有人都在可怜他,叫他避开凶险厮杀。
    太后想把他留在宫中教养,不想让他再回北境那种荒夷之地,姑母也劝他留在京城,不要跟着父亲再冒险。
    只有这么个小姑娘告诉他,要迎难而上,变成一个厉害的人,亲手把坏人赶跑。
    他紧握住双拳,忍住眼底的酸涩,“嗯,你说的是,打跑就好了。”
    “咳咳...”小姑娘还准备说什么,却是似是开始猛地咳喘起来,捂嘴偏头,掏出袖中的小帕子,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你怎么了?”小姑娘咳得上气不接下棋,他慌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没有注意到屏风前急促的脚步声。
    沈正忠听见屏风后的咳嗽声才发现见自家儿子没了踪影,见卫直大惊失色地绕到屏风后,慌忙跟了过去。
    只见自家儿子坐在地上,身上还坐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在自家儿子怀里趴着咳嗽,自家儿子一双手搂着小姑娘.......
    我的个祖宗!
    沈正忠正打算扒开自家儿子的爪子,却见卫直比自己快了一步,从地上抱起那只小团子,轻轻拍着背,小姑娘咳得没了力气,头蔫蔫地搭在大人的肩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怎么跑出来了?”
    沈正忠脚步顿住,站在旁边忐忑地问道:“这是卫直兄那颗掌上明珠?”
    卫直似是有什么心事,也没察觉到两个孩子刚才不合礼数的姿势,“正是,小女近些天...得了风寒,没想到这孩子顽劣,竟是偷偷跑来这里。”
    这姑娘如今长了本事,每次都是趁下人不注意从那狗洞偷偷钻出来。
    这话自是不能同外人说,他丢不起这人。
    沈正忠见小姑娘家没打算计较,不由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刚才提心吊胆,有气没处撒,只能重重地拍着自家儿子的头,看也没看两眼,“我们家这个小子从小也上房揭瓦的,倒是让卫兄笑话了。”
    卫直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头,“叫你这么皮,回头你阿娘知道了不罚死你!”
    姑娘和刚才完全不是一副模样,胆怯地耷拉着脑袋,好像见了猫的小老鼠。
    沈轩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到那椅子上,小姑娘则是被府中下人抱了下去。
    出了卫家大门,自家阿耶又重重一拍他的脑袋,“以后你可别这样了!”
    “我怎么了?”
    “你刚才是不是搂人家姑娘了?”
    “不......不能搂吗?”
    “不能。”沈正忠嘴巴抿成条缝,一时无语。
    也怪他和孩子他娘,这孩子从小跟着他们在北境长大,从小只教他舞刀弄枪,兵法国道,却忘了教这孩子世家礼节,分寸界限。
    “为何不能?”
    见儿子非要刨根问底,沈正忠耐心说道:“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抱了人家姑娘,以后是要娶她的。”
    “哦。”沈轩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我刚才抱了她,是不是要娶她啊?”
    作者有话说:
    卫明姝:这应该是青梅竹马了吧。
    作者:算吧。
    沈轩:这算不算青梅竹马?
    作者:...算了吧。
    第9章 开窍
    ◎多去别人家露露脸◎
    两人正走在街上,周围人虽然不多,沈正忠还是瞪大了双眼,捂着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你懂不懂什么是娶,这......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这儿子才见了姑娘一面,又是搂抱,又是扬言要娶人家姑娘,这话要让姑娘家知道了,别以为他们家儿子没教养的登徒浪子。
    沈轩掰开他的手,喘了口气,“我知道啊!就像阿耶阿娘一样。”
    “.......”沈正忠哑口无言,只道小孩子不知什么是情爱纠葛,“小祖宗,你可知娶了别人姑娘,是要同人家过一辈子的。”
    “一辈子?”他还是困惑,“过一辈子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吗?”
    “当然。你还小,这些事还不懂”
    沈轩想到儿时那一面,不由轻笑,他舒了口气,难得主动同沈正忠找了话茬,“自然是记得,此次回京我同卫姑娘见过几面,倒觉得她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
    “几面?”沈正忠眯着眼,从头到尾将沈轩打量了一遍,眼珠微动。
    他还不知道儿子什么德性。
    沈正忠起身,负手围着沈轩转了一圈,目光中带着审视,步子踏到一块松动的石砖,哗啦啦的响动声令人烦躁,“我就说太后怎么会想着写信召我回京,原来是你这小子一直打着卫家小姑娘的主意?
    院子中默了好一阵。
    “我......”猛地被道破心事,嘴巴张开又合上,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垂在身旁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耳根子直泛红。
    沈正忠还没见过沈轩窘促成这样过。
    这儿子从小跟着他横刀跃马,杀伐果断,上了战场也总是摆出一副稳操胜券,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他干不成的事,得不到的东西。
    没想到喜欢上一个姑娘,竟像是捅了蜂窝般乱了方寸。
    沈正忠饶有兴致地看着,觉得有些好笑,双臂抱前直摇头,“行了行了,说不出来就别说了,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沈轩整理了一下情绪,“这事我没有同别人说过,召你回来应该不是因着这个。”
    沈正忠曾说,既是要娶,便要做好过一辈子的打算。
    他想等亲口姑娘答应。
    沈正忠又回想起那封召信,眼神微沉,思忖片刻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负手闲庭信步地环视自家老宅院,“那你可得抓紧了,太后催我回京,字里行间都是要给你寻门亲事的意思,照你表兄那家的做派,多半已经给你相看好了文人世家的姑娘。”
    “我同陛下说过,此事不劳烦他们费心。”
    沈正忠摇头微叹。
    他这儿子来京城还是太少,虽也行军多年,统率三军,不是不会看人,可终归太过年轻。
    京城这些人各个都成了精,能在其中摸爬滚打的人大多颇有城府,比行伍之人能说会道得多,嘴上说的话多半不能当真。
    沈正忠又想了想今早卫家小姑娘来拜访的模样,那姑娘一举一动颇为端庄大气,说话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处,但就是好像对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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