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月仔细看过腰带边角处,缝线并不复杂,以她的女红拆开后完全可以恢复原样,随即从床边的角柜里取出剪刀,小心翼翼的拆去腰带侧面的缝线,手指探进去,勾出一条一尺多长的白绸细带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可见。
    “拂风道长可真会捉弄人,用这样的方法教徒弟,万一景玉一直没有发现岂不是可惜……”
    视线扫过白绸上的小字和殷红的私印,话音戛然止住,仿佛一声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开,震得耳膜嗡嗡直响。
    她逐字逐句反复看了两遍,惊愕的情绪渐渐转化为窃喜,将白绸团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里。
    一个人影在窗前闪过,房门被敲的当当响,她戒备地把白绸塞进袖口,怕不小心弄丢了,又拽出来收进前襟贴身藏好。
    “进来吧。”
    逢月知道是顺子回来了,调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些。
    即便他是苏景玉最信赖的人,事关苏景玉的性命,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白绸的事她不敢向任何人说起。
    顺子又急又累,耷拉着脑袋站在临门处:“少夫人,我们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
    “京中形势怎么样?” 逢月剧烈的心跳还没有平复,急声打断。
    “还是老样子,侯爷跟皇帝僵持着。”
    顺子看出逢月心神不宁,怕她又像昨日一样失声痛哭,赶忙上前几步安慰:“少夫人放心,陈公子说皇帝派人去南边求证去了,侯爷没被定罪之前,皇帝不会把世子怎么样的。”
    逢月起身在床边踱步,思忖过后笃定回头:“我要去京南大营,我有急事要见父亲。”
    顺子顶着两个黑圆圈懵懵地看着她:“少夫人,眼下京南大营被包围了,哪是想进就能进的,再说你出门万一被人抓了可咋办?”
    他心里清楚,即便苏景玉担心连累到逢月,给了她一纸休书,也只是在朝廷判令定远侯府满门抄斩,核验身份的时候才能保她一命,若皇帝执意要赶尽杀绝,她根本就躲不过。
    眼下苏景玉下落不明,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了,万一再弄丢了主人的心尖肉,他真恨不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逢月不以为意,她一没有娘家庇佑,二没有子嗣,皇帝若当真想抓她,就不会让她这么顺利地逃出京城了,再说真的被抓了也好,索性就用这条白绸换回苏景玉的性命。
    “没事的,从京西绕城过不去就先进京城,再从南门出京。你先去睡一会儿,我们晌午前动身,先去找昆叔,他一定能帮我见到父亲。”
    顺子疑惑地挠头,想不通逢月这个时候急着去见苏天寿有什么目的,他兵力不足,又帮不上什么忙,不添乱害了主人就不错了!
    但几日相处下来,顺子知道这位娇滴滴的少夫人遇事还算果断,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哦了声,回到隔壁耳房趴在桌上打了个盹。
    醒来后还不到巳时,双手合十在胸前默念了几遍天地山川神佛祖宗保佑,翻出京城地图,一边啃白馍充饥一边拿起笔来继续左勾右画。
    天阴沉的越发厉害,冬雨混着雪花纷纷落下,像是一根根牛毛细针扎在皮肤上,透骨的冷。
    逢月知道顺子醒了,等不及到晌午,披着厚厚的斗篷坐上马车。
    顺子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方法给杨艇留了口信,让他今夜与崔荣锦的人一起打探苏景玉的下落,不必等他。
    皇帝没有下令通缉逢月,城门盘查那一关还算顺利,不到晌午便进了京。
    顺子为避免节外生枝,尽量不走大路,架着马车在巷子里疾驰向南。
    他身上裹的严严实实,臃肿的几乎变了形,即保暖又免得被人认出来。
    斗笠遮着半张脸,鼻子往下被寒风吹的麻木,他咧着嘴一通乱扯,下半边脸渐渐恢复知觉。
    陡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前方的巷口闪过,他滴溜溜的眼珠定住,双手下意识攥紧缰绳。
    第111章
    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下来,逢月打开车窗,撩起车帘一角向外望,漫天雨雪中,一个身形消瘦的凸眼男人正站在巷口不远处,眼神漠然,嘴角勾着一抹阴森的笑。
    逢月没见过这人,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马车跟着拐进巷子,她凝眉思量间,祁沐恩从宅子里跨步出来,瘦的形销骨立,几乎要撑不起那一袭白衣。
    身后一个侍婢模样的女子跟了出来,恭顺又柔媚地为他整理斗篷衣领。
    “四喜?他们两人怎么会在一起?”逢月诧异低喃。
    马车从宅子门前驶过,逢月怕被认出来,倏地关紧车窗。
    此时虽雨雪交加,视线不及平日清晰,但还不到看不清楚人的程度,四喜在林府服侍多年,逢月笃定自己不会看错。
    回想最后一次去林府见姐姐的时候,的确没有看到四喜在旁伺候,原来她被祁沐恩养在这里,以姜姃的脾气,显然是不知情的。
    旁边那个男人……
    逢月眸光微动,想起苏景玉说过,姜老太太寿诞那日,顺子是被一个凸眼的给骗走的,他突然驾车拐进巷子来,一定是认出此人来了。
    祁沐恩。
    逢月原以为当日在千秋苑里是姜姃派人骗走了顺子,祁沐恩之后才对她起了歹心,没想到竟然是他先设下的圈套。
    她知道那日祁沐恩并不愿伤害她,否则她根本就躲不过,或许他是想利用她摆脱与姜姃的婚事,也或许如苏景玉所说,他不过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马车里灌进了冷风,车帘被雨雪打出点点湿痕,逢月回想六年前他送迷路的自己回府的往事,身心都凉涔涔的。
    有些人,终究是连朋友都做不了。
    大夏国的都城并不算大,马车一路疾行,驶到京城南门时还不到黄昏,城墙上旌旗招展,守城的兵将顶着雨雪时刻戒备。
    大战在即,从南门进出的百姓寥寥无几,城门盘查的比西门更严格,所有人都需下车核验身份,交代清楚进出城的目的和去处,稍有说不清的便带走问讯。
    逢月下意识捂着贴胸藏着的白绸,做好了进宫面圣的准备,好在顺子长了张讨喜的娃娃脸,嘴巴又够甜,谎话编的天衣无缝,这一关算是顺利通过了。
    出城后,逢月乔装改扮成小厮的模样,顺子按照昆叔交代的办法联络到常胜。
    剑拔弩张之际,京南大营方圆五里之内守备极严,常胜不敢怠慢逢月这位少夫人,亲自迎她到营房外,再向苏天寿禀报。
    苏天寿本就不待见逢月,加上昆叔一直探不到苏景玉的下落,他心烦气躁,怒道:“女人家跑到军营里成何体统,败坏我苏家门风不说,还恐破了祥瑞!”
    常胜赶忙上前赔笑:“侯爷,少夫人说有重要的事要见您,眼下这形势,她还费劲巴力地赶来,说不定真有什么大事,倒不如先见见,她若只会因为世子被囚困的事哭哭啼啼,您再呵斥她也不迟。”
    苏天寿面沉如铁,勉强允了她入营相见。
    雨雪交加,寒风凛凛,铅灰色的浓云仿佛就压在头顶。
    逢月生平第一次进军营,将士们枕戈待旦,各个脸上凝着肃杀之气,想想苏天寿那森冷慑人的气势,她紧张的手心直冒汗。
    嫁进苏府这一年,苏景玉把她捧在手心里保护着,如今他身陷囹圄,到了她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请常胜也先回避,独自进了苏天寿的营房。
    营房内没燃炭火,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凝神香烟雾缭绕,昭示着苏天寿心绪不佳。
    他一身戎装背门而立,听见女人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冷冷道:“说!”
    逢月抹去脸上的雨水,走到营房正中,施礼后开门见山,语气沉稳而坚决。
    “父亲,眼下您兵力不足,日后与皇上对峙怕是要废些力气,逢月得知一个秘密,足以助您扭转当下的局面,只是想恳请父亲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以景玉的安危为先,能拖一日是一日,在他脱险之前尽可能不要与皇上刀兵相见。”
    苏天寿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负着手转过身来,恼火道:“老夫戎马半生,还轮不到你教我该怎么做!”
    逢月对苏天寿的态度并不意外,眼下她不敢将白绸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家,苏天寿不可能相信她会得知什么足以改变局面的惊天秘密。
    不过不重要,只要苏天寿与李亢之间的战事多缓一日,便多一丝希望能将苏景玉毫发无损地救出来。
    否则一旦战事打响,即便有白绸在手,李亢也不可能轻易放过苏景玉,想保他平安难如登天。
    逢月向前几步,跪下诚恳道:
    “父亲,军中的事逢月自是不懂,但逢月景仰父亲勇冠三军,智谋过人,相信即便是皇上先发制人,您也一定有办法拖延战事。父亲,景玉是我的夫君,我与您一样不希望他有事,还请您相信我一回。等救出景玉后,逢月立即将秘密告知,恭祝父亲大业得成。”
    苏天寿再度背过身去,看着墙上的地图沉吟不语。
    他刚刚得到加急密报,弥威将军命人暗杀了赵奉君,如今死无对证,李亢派人去边疆求证必定无果。
    眼下南边战事吃紧,临阵斩将乃是兵家大忌,李亢信得过的那几个庸人也没有平定战事的能耐,还得靠弥威顶着,就算李亢调来京周的军队,也未必敢轻易攻入京南大营。
    苏景玉还在李亢手里,他兵力又不足,自然不会贸然出兵,营内粮多水足,继续与李亢僵持些时日也未尝不可。
    苏天寿完全没把逢月的话放在心上,更不屑同她一介女流说起这些,反感她多事的同时,也对她不顾一切为儿子奔走的心意感到一丝欣慰,没有继续冷言冷语,下令常胜带她出营。
    夜幕初降,雨雪终于停了。
    大营外,顺子眼珠滴溜溜地留意着逢月的神色,跟进去之前没啥两样,看样子没挨骂。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这个时候见苏天寿到底要干什么,又不敢问,理了理又湿又乱的头发,拉开车门迎逢月上车。
    “少夫人,城门快关了,今日庄子是肯定回不去了,只能争取在城门关闭前进京。崔少爷的夫人一直惦念着你,这两日常常问起,要不你去崔家住一夜得了,明早城门一开顺子就送你回庄子去。”
    南门外的客栈大都关门了,今夜只能宿在京里。
    逢月凝眉,担心自己住在崔家会给崔荣锦和余洁饶带来麻烦,转念又一想,崔荣锦帮苏景玉暗查太医院,被连累入狱受刑不说,这两日还一直派手下的人帮着打探苏景玉的下落,他们之间的情谊远非寻常兄弟可比。
    况且余洁饶小产之后身子也不知道恢复的怎么样了,也该去看看她,趁天黑小心些,应当不妨事,嗯了声跨上马车。
    顺子戴好斗笠,驱车向北一路狂奔。
    崔宅四周灯火辉煌,一派繁华景象,附近不乏装饰华丽的铺子,所售的东西价格昂贵,品质上乘,比起富隆西街的店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逢月借宿在崔家不好空着手,看见一家点心铺子,让顺子停车去买些回来,带给余洁饶聊表心意。
    店里的糕点并非寻常样式,上面雕着各种花纹,有花开富贵,也有小桥流水,俨然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顺子一时看花了眼,知道这位崔夫人是个挑剔的,不敢擅做主张,再一问价格惊的直瞪眼,颠颠跑出来,斗笠下的脸僵着:“少夫人,顺子我不会选,店里没人,要不你自己进去买吧。”
    这里的店铺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加上天色已晚,附近鲜少有人,逢月把头探出车窗外左右看了看,只有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便下车往店门口走。
    刚走出没几步,一阵熟悉的,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呦,这不是堂堂定远侯府的少夫人嘛!苏景玉都被抓了,你还有闲情出来逛店啊?”
    逢月脚下一顿,转头瞥过去,隔壁店门口的灯笼下,姜姃正鄙夷地看着她,曾经的鹅蛋脸瘦成一窄条,身上裹着件厚厚的绒毛斗篷,看起来仍远不及之前丰腴,目光凝滞,声音虚软,像是换了个人,只有那付嘴脸还和先前一样歹毒。
    逢月一时没有开口,顺子警觉地向她靠近些。
    姜姃笑的幸灾乐祸:“林逢月,你自以为攀上了苏家这门高枝,如今却像个丧家犬似的,真是报应!定远侯谋反,苏景玉就算有丹书铁券护身,不死也要被扒掉一层皮,朝廷正在抓你,只要我一声喊,你马上就能与他团聚了!”
    不死也要扒层皮……
    逢月本来就忧心苏景玉,听了心尖一颤,她明明知道眼下李亢与苏天寿僵持,苏景玉的境况还不至于那么悲惨,映着灯笼红光的眼里仍忍不住漾起一层水雾,不愿被姜姃看了笑话,暗吸一口气,泪意很快被恨意与嘲讽取代。
    “没错,我就是只毫无价值的丧家犬,落魄到朝廷都懒得抓我了,不过若能与我家夫君团聚,我自是求之不得。姜姃,如今祁公子有了别人,你怕是想与他团聚都难了。”
    姜姃一惊,吼道:“贱人,你浑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极少能见到祁沐恩,连找他吵架的机会都没有,恼羞成怒地变了脸色。
    逢月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祁公子收四喜做了外室,是我亲眼所见,俩人还挺甜蜜的。”
    “四喜?”姜姃难以置信,语调挑着反问,彻底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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