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寿愤然一脚,孟氏被踢的惨叫着飞出去,攥着烛台直直扑向苏离。
    针尖瘆人的寒光映入眼中,子溪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将怀里的苏离推开。
    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她身体猛地一颤,惊愕地缓缓低下头,看着烛针完全没入胸口的烛台。
    鲜血迅速在淡紫色的衣襟上漫开,身上的力气像是被一丝丝抽离,她瘫软在地上,烛台随之掉落,前襟上的血浸透了衣袍,啪嗒嗒滴下。
    苏离惊恐地看着她满身是血的样子,小身子缩成一团,哭的嗓音嘶哑。
    子溪颤巍巍伸手抚摸她刷白的小脸,“离儿不怕,离儿快走……”
    她全身发冷,手臂垂落在地上,眼前越来越黑,弥留中好像听见旁边吵杂的呼喊声,泪水从眼角连绵滑落,摸着被血水浸透的小腹,气若游丝般念着:“陈勉,夫君,对不起……”
    “表姑娘!”
    锦瑟三两步奔回来,抓着子溪的手臂摇晃,哭得泣不成声。
    苏天寿虎目震颤,声嘶力竭地吵嚷:“景玉呢?快叫景玉过来!快去!”
    锦瑟吓得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又朝门外疾奔,苍白的天地间,眼前仿佛还是一片炫目的血红,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眼睛昏倒在雪地里。
    从正院西北角到东院,横跨了整座定远侯府,雪后路滑,桃枝即使拼了命的狂奔回去也需要些时间。
    苏景玉正站在主屋门口同顺子说话,听到报讯后担心子溪受到伤害,一路施展轻功赶来,拢共不到两刻钟功夫,却已经天翻地覆。
    佛堂里鲜血遍地,满目狼藉,子溪倒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前襟处一片血红,身下的斗篷也是血迹斑斑,旁边倒着个黄铜烛台,锋利的烛针上血珠遍布。
    苏景玉被眼前的一幕惊的心头一颤,撩袍进门蹲在子溪身边,双指探到她颈侧,已经没气了。
    利器挑断心脉,神仙难救。
    大红色的袍子下摆沾染了血水,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痛苦、惋惜、愧疚的情绪接踵而来。
    十年前他还未离京时子溪便来了苏府,他欣赏她的乐观善良,虽然厌恶孟氏,却愿意承认她这个表妹。
    他后悔今早没有拦下她,让她遭此横祸,一尸两命。
    逢月与她感情深厚,把她当做亲姐姐一般,送嫁那日哭的那么伤心,好不容易又能与她聚在一起,他不敢想象逢月醒来后知道了会有多难过。
    陈勉临走时的托付,他终究是辜负了。
    “哥……哥……”
    苏离缩在一旁哭的断断续续,俨然已经吓坏了。
    苏景玉睁眼,蹙着眉抱起她,听见门外噼哩噗噜的脚步声转头急声道:“把离儿抱到东院去,喂半颗压惊药给她!”
    顺子轻功不及苏景玉,拖拽着桃枝一起死命奔来,远远望见锦瑟晕到在佛堂门口便知事情不妙。
    见到子溪满身是血惊的猛得抽了口气,回手挡住身后的桃枝,不让她跟过来,免得再倒下一个。
    从苏景玉怀里接过苏离塞给她,重复了主人的吩咐,倚在门边骇然喘息。
    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血腥气,孟氏从模糊的意识中醒来,看着子溪惨白的面色又哭又笑,抹去满嘴的血迹,手肘撑在地上仰头嘲讽道:
    “苏天寿,我们孟家又死了一个,如你的愿了!”
    苏天寿没有做声,双拳死死地攥着,惊愕的神色渐渐化为惋惜。
    子溪性子乖巧柔和,寄养在苏府这十年里,他的确不讨厌这个晚辈。
    何况她如今是鲁国公府的长媳,怀着身孕在苏府里死于非命,他无法向陈鸿举父子交代不说,这件事势必会震惊朝野。
    苏景玉听了桃枝的报信,赶来的路上便猜测孟连山进京为官的事因为苏天寿作梗而出了变故,冷眼扫过孟氏,缓缓抬眼看着父亲,怨愤地开口:“冤有头债有主,何苦连累无辜之人!”
    楚妈伏地痛哭,孟氏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再度挣扎着起身,散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唯有决堤的泪水不住滑落。
    “苏景玉,在这座冰冷的侯府里谁又不无辜?我,你娘,就算是你、景琮,哪个不无辜?都是拜你那冷血的爹所赐!”
    苏天寿胸廓起伏,紧绷的下颌微微颤动,压抑地闭上眼睛。
    在儿子面前他无法像方才那样对孟氏大打出手,他心虚、愧疚,他知道有些事再也瞒不住了。
    孟氏痛苦地捂着胸口呕血,强撑着抬头,发丝在脸上扫出一片湿乎乎的血迹,嗓音哀戚:“苏景玉,你可知道当年你娘是怎么死的?”
    第98章
    母亲过世那年苏景玉还不满七岁,当年的事早已经不记得了。
    长大后听府里的老人偷偷议论说母亲的死与孟氏有关,却又苦无凭据,如今孟氏主动提起,他眼睫颤动,死死盯着她。
    孟氏沾满血迹的手愤然指向苏天寿,忍痛吼的声嘶力竭:
    “是你的好父亲请我来府里探望你病重卧床的娘!目的是什么还需要我说吗?没错,是我逼死了白莹雪!要怪也只能怪她有个好丈夫!”
    苏天寿魁伟的身躯微微晃动,难得一见的弯着脊背。
    苏景玉转眸看着父亲,眸色黯淡下来。
    孟氏的话他并不特别意外,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总是独自垂泪,父亲从未善待过她,哪怕她卧病不起也不来看望她。
    救命之恩,夫妻一场,他竟然能冷酷到盼着她早死!
    瑟瑟寒风自门口涌入,冰冷的感觉从胸口蔓延至全身,苏景玉喉咙里咽了咽,把眼前那一层水雾硬生生压下。
    顺子不知还有这段过往,咧着嘴,满脸心疼地看着主人萧索的背影。
    孟氏两手撑地,看着苏景玉凝着怨恨的泪眼,又似乎有一丝同情。
    吞下口中再度涌上的鲜血,艰难道:“当年你爹答应改立我的儿子为世子,可我生下景琮他却食言,我恨!凭什么我的儿子比不过一个病怏怏躺在床上的读书人!我以为你会被落石砸成残废,这辈子也站不起来,没想到你竟能痊愈,还会试夺魁,中了大夏国最年轻的会元,让你爹以你为傲,直到你半死不活地离京,他仍然不肯改立世子!”
    “我后悔当年没有狠下心来杀了你,只是用帕子沾了你爹私藏弑君的南疆剧毒,放进你的洗脸水里,被那个该死不死的老道士救活!你这十年来所受的痛苦怨不得我!是苏天寿逼我的!怪只怪他弑君谋逆、言而无信!怪你是苏天寿的儿子!”
    当年太子宫宴上的事被捂得很严,孟氏只偷听到苏天寿将其中一颗南疆剧毒交给太子,却不知晓李亢命王公公下毒的事,这些年来从未怀疑苏景玉当年中毒与旁人有关。
    苏景玉的心口仿佛被无数根烛针刺穿,剧痛与暴怒直冲咽喉,一股甜腥在口中漫开。
    原来拂风岌岌可危的性命和他这十年来遭受的痛苦竟然是拜眼前这个女人所赐!
    眼底杀气凛然,苏景玉踏着地上的血水一步步逼近孟氏,靴筒里别着的匕首跃跃欲出。
    他恨不能活剐了她给拂风报仇,又不甘愿让她死的太痛快,唯有慢慢地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孟氏一心求死,丝毫不顾及苏景玉的杀意,仰头看着苏天寿笑的癫狂,泪水冲刷着嘴角的鲜血顺着脖颈流淌。
    “是我自作孽,害了白莹雪和他的儿子,老天爷也夺走了我的儿子!苏天寿,总有一天老天爷也会惩罚你,让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
    苏天寿胸中狂跳,怒火烧的双眼通红,想即刻掐死她为儿子泄愤。
    他绝不承认所有悲剧都因他而起,却被无尽的内疚、亏欠撕扯着,身体僵直着动弹不得。
    孟氏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来了力气,踉跄着扑向供桌,攥住佛像后正中的木橛有力一搬,墙面错开,壁龛显露,抓起梅花状托盘,将中间那一颗吞进肚里。
    楚妈早已哭成泪人,没有拦住孟氏,脸上反而露出解脱的笑意,只等着陪她赴死。
    孟氏力气耗尽,扑倒在供桌前,凄怆又绝望地对着佛像哭诉:
    “佛祖,今日我把命还了,不求佛祖饶恕,只求下辈子再也不要遇到苏天寿!”
    她含泪闭上眼睛等死,却没等到如同苏景玉当年那样呕血不止的结果。
    苏景玉讥诮地一声冷笑,眼里蕴着滔天的恨意,走到她身边森然道:
    “想痛痛快快就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在你的佛祖面前慢慢熬着吧!”
    他视线上移,看着那座二尺多高的佛像,金佛低眉善目,正满眼慈悲地看着脚下的遍地鲜血、无辜横尸。
    苏景玉笑着湿了眼眶,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讽刺,回头望向子溪的遗容,闭目慨叹过后缓步离开。
    顺子倚在门边哭的涕泪横流,见他出门忙追了上去,像是怕惊到他一样不敢靠的太近,跟在他身后三尺之外小声地唤他:“世子啊……”
    “我没事”,苏景玉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吩咐:“你叫人将子溪的尸首抬走,好生安置。把烛台收了,门窗都钉死,不能透进一点光,让她守着她的佛祖自生自灭吧。”
    “诶!”顺子横起手臂抹去泪水,不忍地看着主人的背影,转身进了佛堂。
    苏景玉凄然站在门外的雪地里,没有再继续前行,一身大红色的袍子随着凛冽的寒风飘零。
    苏天寿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他身后站下,面色灰败,欲言又止。
    苏景玉没有回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哽咽道:
    “爹,父子之间血脉相连,你我都没得选,娘走了,拂风也活不了了,我身边就只有逢月这个妻子,不论何时都请不要伤害她。还有顺子,不要动他。”
    *
    出了正院,侵入肺腑的血腥味终于淡了些。
    雪后的桃林满目素白,莹洁无暇。
    苏景玉疲累地靠坐在树下,枝头随之一颤,凉涔涔的雪花飘撒在他脖颈上,化为细微的水珠,很快消逝不见,唯有那一丝凉意还留在心间。
    他望着头顶的桃树枯枝,回忆起四年前他毒伤好转,终于能自己下地走动,不必再让拂风背着,喝他毒血的频次也减少了一大半。
    拂风兴奋地跑进桃林里偷桃子,用道袍前摆兜回来给他解馋。
    他知道是偷来的立马把嘴里的桃子吐出来,怎么都不肯吃,还指责拂风不该偷东西。
    拂风气得用力掐他大腿根,别扭地抢回他手里的桃子,边吃边吧唧嘴馋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放下桃子满身找钱。
    折腾了半天才从鞋子里倒出仅有的两枚铜板,答应他一会儿就给桃林的主人送去。
    他这才接过桃子吃了,桃子还没有熟透,又青又硬,当时却觉得无比香甜。
    他仰头笑着,发散的目光透过枯枝望向天空,“老不死的,你还活着吗?要是还没咽气就滚出来让我见见!”
    灰白的天空渐渐淹没在一片水雾当中,他不敢眨眼,生怕眼里的泪水落下,口中喃喃唤着:“师父,师父……”
    他满脑子都是这十年间与拂风在南疆苦中作乐的生活,泪水压下后他闭上眼睛,让那些刻骨铭心的回忆呈现的更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吹卷着雪末沙沙落在他滑腻的袍子上,在前摆低洼处积了一小堆,再睁眼时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淡黄的光晕刺的眼睛生疼。
    这个时候逢月应该快要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苦笑一声,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抖落身上的积雪,继续朝东院走去。
    逢月将醒未醒,左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床沿,没有摸到极乐椅,踢开被子,红润的脸颊在枕头上蹭了蹭,懒懒睁眼。
    屋里亮堂堂的,是个大晴天,看样子外面的雪支撑不了两日就要融化了。
    也好,子溪怀着身孕,走起路来更方便些。
    她坐起身来找衣裳穿,打算梳洗完毕就去子溪房里看她。
    刚一下床便看见苏景玉坐在外间美人榻的角落里,隐遁于墙角晦暗的光影中,深埋着头,墨发散落在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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