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的午后本就容易让人犯困,逢月早起没睡够,懒懒地打个了哈欠,眼巴巴地望着身后的卧榻,上面铺着厚厚的鹅毛软垫,看着便令人心生暖意。
    只是不确信林玉瑶稍后是否会过来,是否还会有让她意想不到的祸事在等着她,加之为苏景玉悬着心,坐在塌边困的眼泪汪汪也不敢睡去。
    勉强坐了一会儿,眼皮重如千钧,抬都抬不起来,身体猛然向前一栽,倏地清醒过来。
    屋里静的渗人,林玉瑶一直没有来,逢月安心了些,走到窗边推开窗,哗啦啦的雨声伴着凉飕飕的秋风灌入屋内,冷的她浑身一抖。
    顺着窗子向外望,外面烟雾蒙蒙,细雨如丝。
    顺子依旧蹲在门口,头上随意披着褂子,鬓发湿乎乎地贴了一脸,即便周围没有旁人也丝毫不敢懈怠,怕自己犯困故意瞪着眼睛,雨水流进眼里用力一眨,再度瞪起,样子可笑又可怜。
    瞥见逢月满脸倦容地向窗外张望,冲着她嘿嘿傻笑,双手合十着往脸侧边一放,随之自信地拍拍少年瘦弱的胸膛,示意她放心睡,有他在这里守着。
    逢月心下一暖,对着他笑笑,关好窗子,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过了厢房再沿着湖边向北不远有一座临湖小筑,三面垂柳依依,只有前方无甚遮挡。
    雕栏绮窗,轻纱漫漫,是观赏湖面风景的绝佳之处。
    若今日风和日丽,这里必定是姜老太太首选的待客之地,只是秋风凛凛,雨后更是透心的凉。
    即便湖面上雾气缭绕,如真似幻,姜府也未曾招待宾客来这里赏景,四周一片沉寂,只听见细雨落入湖面的沙沙声。
    祁沐恩独自坐在小筑的屋檐下烤着炭炉,红澄澄的炭火将他周身的寒意驱散,头顶的窗棂处,细如烟尘的轻纱随风飘曳,透过孔隙若有似无地散落在他半干的素白袍子上。
    适才他在亭子里被人从身后偷袭落水,好在他粗通水性,周围的水面上又飘着不少防溺的浮条、丝带等物,没费多少力气便爬上岸边,除了全身湿透,并无大碍。
    脚下的黄土被他身上的水浸湿成泥,脏了奶白色的靴底,一头蒙乱的黑发湿漉漉地糊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秋日的湖水虽然算不上冰冷透骨,但浸了水的袍子被冷风一吹,如同侵肌透骨一般。
    祁府随侍的下人不在身边,就算在也没有随身带来的衣袍可换,这副样子若是传了出去,他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姜姃白眼翻飞,将他嘲讽的体无完肤的一幕。
    他怒意升腾又全无办法,只好沿着湖边向北走,先尽快寻个地方把衣袍晾干再说,却不料突然下起雨来。
    说来也巧,刚好碰上个面生的小丫头拎着炭炉往念媃堂去,给了她一定银两要下炭炉,叮嘱她不要说出去,在临湖小筑外寻了个有垂柳遮挡的隐蔽之处,坐在屋檐下避雨烤火。
    雨水顺着屋檐,如珠帘般自身侧落下,时而被风吹落在炭炉上,呲的一声,迅速化为一缕轻烟。
    他惨白的嘴唇渐渐有了些血色,目光却如同雨中的天空一样,始终灰败晦暗。
    陡然间,一阵轻盈又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随之令他无比厌恶的声音自身后的窗棂里传来,他下意识低头躲闪,只听见姜姃质疑道:
    “林逢月那丫头自己进厢房了?苏景玉没跟着?”
    另一人像是心神不宁,颤声回:“没有,苏世子没同她在一起,只是那个叫顺子的小厮一直守在她门外……”
    “不过是个下人,随便找个说辞打发了他就是了!”
    姜姃调高了音调打断,兴奋道:“得赶紧动手,放生仪式就快要结束了,正好让那丫头给宾朋们上演一出好戏!”
    另一人羞怯道:“那,苏世子那边……”
    “放心吧玉瑶,你一会儿只管解了衣裳躺在北厢房里,我自有办法把你心上人骗进去,到时候,就看你能不能豁得出去了!”
    祁沐恩眉间一凛,悬在碳炉上的手缓缓攥成拳。
    他总觉得另外那人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原来是林玉瑶。
    她们两个到底想对林逢月做什么?
    祁沐恩晦暗的眸子里波澜迭起,脊背紧绷着贴靠在窗棂边上,不敢漏掉二人的只字片语,直到身后的声音远去,一把拎起碳炉扔入湖中,在湖边的含烟垂柳间穿行而去。
    秋雨萧萧而落,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厢房的窗子紧闭着,半晌没有传出声音来。
    放眼四望,周围依旧见不到半个人影,只有天上的鸿雁在雨中比翼齐飞,渐渐远去。
    顺子扯下头顶湿透的褂子拧了拧,再度披在头上,挪动到南北两条青砖路中间的土地上,自娱自乐地挖起脚边的黄泥来。
    周围被他徒手挖出一条沟渠,画地为牢般将自己圈在中间,甩了甩满手的泥,继续在原来的圈里挖了个更小的。
    远处似乎有动静,他转头望过去,见一个健硕的身影正快步朝这边走来,雾气弥散看不分明,走近些才认出是千秋苑的仆役,晌午用饭时远远地见过一面。
    他摆了摆沾满黄泥的手,笑呵呵道:“这位大哥,你好啊!”
    那壮汉面无表情地上前,鞋尖将外圈的沟渠踩出个缺口,冷声喝道:“顺子是吧?”
    顺子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一脸,怔愣着停顿了一瞬,随口啊了声。
    那壮汉气焰更甚,用命令的语气道:“你主子找你呢,跟我过来!”
    “切!”
    顺子不屑地白了一眼,他是随苏景玉来赴宴的,打狗也要看主人是谁,就算这壮汉当真是受主人之托找他过去,也不该是这种态度,要不是低头看他,鼻孔都得朝天上接雨去!
    再说主人此刻根本就不在千秋苑,这人连骗带吓唬,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顺子朝厢房扬了扬下巴,笑嘻嘻道:
    “劳烦大哥帮忙回复一声,就说少夫人还在里面歇着,小弟我没空过去,您老要是肚子胀气就找个大夫看看,吃点药放几个屁就好了,可别把自己憋坏了。”
    “你!”那壮汉话哽在喉咙里,忽然笨拙地向后跳开半步,仍旧没有躲开顺子乱甩的双手,一身短打沾满了黄泥点。
    他本以为面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长着一张笑脸,定是个好对付的,没成想碰了一鼻子灰,气的脸红脖子粗,愤愤然转身离去。
    顺子鄙薄地朝那男人吐了吐舌头,眼睛向上一翻,拽着头上的褂子抻出个帽檐似的宽边来,继续低头在地上画圈圈。
    细雨汇成豆大的水滴在眼前落下,拍打在满是泥污的手背上。
    片刻功夫,静逸悠闲的氛围再度被人打破。
    来人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相貌周正,体格瘦弱,一身青衫光鲜体面,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嘴角向上翘着,微凸的眼里却透着股渗人的寒气,直教人头皮发麻。
    顺子机警地抬头看他,等着他先开口,那人单刀直入,淡淡道:“你家世子有请,随我来吧。”
    顺子用手肘抹去脸上的雨水,低头暗讽,骗一次不够还要骗第二次,分明是要调虎离山,看来林大小姐和那个叫姜姃的女人是真打算对少夫人下手了。
    他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不敢贸然回绝,双手伸进雨里互相搓着,漫不经心道:“我家少夫人正歇觉呢,她醒了若是见不着我又得一顿训斥,要不您稍待,等少夫人醒了我就随您过去。”
    来人屈膝向下,半弓着身子看他,冷声道:“事到如今还有闲心同我打哈哈,你与你家世子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吗?”
    “噗……”顺子险些笑出声,流到唇缝的雨水被吹出个气泡来。
    心道如今骗子都这么嚣张的吗?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这副德行倒与林大小姐和姜姃有几分相像,还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他轻咳一声,扬头对上来人的视线,嬉笑道:“我看这位哥哥眼生,敢问您是哪个府上的?”
    那人静默了片刻,一双凸眼随着雨滴的落入眨了下,掩盖了眸底细微的变化,沉声道:“衍王府。”
    还衍王府,咋不说你是宫里来的!
    顺子腹诽道,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他,试探着问:“衍王府的兄弟们我都见过,咋不记得有您这号人物?”
    那人缓缓站直身子,阴寒的眸子向下一瞟,冷笑道:“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西边别院的人你也都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姜姃:作死的路呢?都别拦着我~
    第74章
    顺子登时笑容僵住,嘴微张着,心里咯噔一声,两种相互矛盾的念头不断在脑海里对抗。
    难道主人潜入别院被抓了?不应该!他轻功那么好,人又聪明,没那么容易被抓到。
    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莫不是自己夜探别院露出了破绽,衍王府的人故意装作没看见,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逮他?
    顺子越想越慌,不觉间抽了口气,被流入口中的雨水呛的咳嗽不止。
    青衣人哂笑,边走边冷声道:“不敢去便罢了,你也是奉命行事,何苦受你主子连累,让他独自担着就是。”
    顺子心慌意乱,看着那人远去焦急地欲言又止,每次去衍王府别院,他都是趁着天黑悄悄潜入,没有见过眼前人,辨不清此人的虚实。
    假如这人故意诈他,他跟着去无疑是中了林玉瑶和姜姃的调虎离山之计,主人临走前将少夫人托付给他,若是没能保护好少夫人,让她受了欺负,愧对主人的信任。
    可假如这人说的是真的,主人当真被抓了,叫他过去帮着辩解,他要是不去,后果不敢想象。
    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涨的面色通红,仿佛连脸上的雨水都是滚烫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脚边的黄泥里戳来戳去。
    他不敢拿苏景玉的安危去赌,倘若假山石里那人真的是王公公,传出去可是欺君之罪,这么大的秘密被撞破,他不知道衍王是否会看在与苏天寿交好的份上放过苏景玉。
    而逢月是定远侯府的少夫人,身份尊贵,来赴姜老太太的寿宴,出了什么闪失整个姜家都难辞其咎,姜姃必不敢像在衍王府时那样胡作非为,林玉瑶也不得不收敛些,顶多让逢月受些委屈。
    如果跟去后发现青衣人骗了他,尽快赶回来就是了。
    苏景玉常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他不到两岁就被主人捡回苏府,跟在他身边长大,相较于逢月,亲疏远近自不必说。
    雨水在脸上汇流,沿着下颌滴落,顺子茫然瞟着门窗紧闭的厢房,眼里的愧疚很快化为坚定。
    扯下头上的褂子挂在臂弯里,决然起身追了上去,故作镇定地笑嘻嘻道:“我还是跟您去吧,要是世子知道我抗命不尊,又该训我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苏景玉被于裂堵在衍王府阁楼时,喝令他过去,实际是叫他帮着打圆场的一幕,盘算着若是这次当真躲不过衍王府的追责,他便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不惜一切也要保主人平安。
    铅云低垂,斜风细雨压抑着一片不复生机的暗绿,湖边的厢房看似寂静,却悄悄上演了一场并不高明的阴谋诡谲。
    桌上的香炉吐着若有似无的轻烟,细如蛛丝,转瞬即散。
    卧塌上,逢月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明明雨天阴冷,周身却仿佛被置于火上烤一样,燥热的难受,迷迷糊糊地掀去薄被,身上的热浪依旧一阵高过一阵,难受地翻来覆去睡不安宁。
    逢月陡然惊醒,这种烈火焚身的感觉她太过熟悉,鼻子似乎已经麻木,闻不到妖冶魅惑的香味,转头望过去,睡前自己亲手灭掉的香炉果真重新燃了起来。
    看来顺子已经不在门外了,有人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进来过。
    被火炙烤般的心骤然一冷,她瘫软在榻上,空洞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是姐姐,她果然再次与姜姃联手了。
    在林府,她曾经哭着说恨她,恨不能让她从她眼前消失,这种生死相搏的恨意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半点。
    她不该对姐姐心存希冀的,不该对这段早已破碎不堪的姐妹之情再怀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她宁可姐姐还像衍王府那样,企图将她从楼上推下去,也不愿她用催情香这等龌龊的手段来折辱她。
    逢月支撑着起身,颤抖着从衣袖里翻出解毒丸,连带着眼里的泪水一并咽下。
    门窗紧闭,香炉还在源源不断地吐着轻烟,很快,全身的骨缝烫的像是燃着了一般。
    解毒丸需要近半刻钟才能显效,逢月牙关紧咬,挣扎着下榻,双腿软的几乎站立不住,扶着墙壁艰难地蹭到桌边,灭了熏香。
    身上仅存的力气几乎被耗尽,她手肘拄在桌沿上喘息了片刻,抬手去推窗,纹丝不动,尝试着用力拍打,动作却轻柔的像是缠绵缱倦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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