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王虽面有倦色,却踌躇满志,没有半分慵懒之态,端起参茶喝了一口,不以为然道:
    “苏景玉一惯放荡,又新婚不久,年轻气盛的,一时忍不住也不足为奇。如今苏天寿已经答应站在本王这边,帮助本王起事夺权,苏景玉是他唯一的儿子,算不上外人,凡事多给他留些体面,且不可伤了和气。”
    苏天寿眼下虽然没有兵权在手,却是大夏最骁勇善战之人,昔日部下遍布军中,衍王能得他相助无异于猛虎添翼,于裂自然知晓其中利害,心里却总觉得不安,躬身给衍王添了茶,接着道:“王爷,万一苏世子发现了石屋里的人,那……”
    “发现了又能如何?”衍王食指悠然敲着茶盏,微凉的眸子瞟向他,“他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更恨父皇,本王可是没做过半点亏欠他们定远侯府的事!”
    于裂连连应是,两道花白的眉毛拧起:“王爷,地道阴寒,那人身子越发虚弱了,再这么关下去怕是撑不了太久。”
    衍王低头思量了片刻,吩咐道:“把人送到别院去,时机还未到,看紧些,别让他死了。”
    *
    盛夏炎热,卧房的窗子一夜未关,早起时鸟鸣阵阵,清脆悦耳。
    苏景玉自脚踏上坐起,看着仍在床上酣睡的逢月,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拎着她卷到肚脐上方的肚兜和里衣往下拽了拽,把堆在床角的薄被盖在她小腹上,洗漱过后匆匆出门。
    崔荣锦知道他昨日去了衍王府,一大早便在泰安堂等他,八仙桌上备了各式早膳,还有一大盘烤制的蚝肉,观之细嫩,闻之味美。
    “早起就吃这个?”苏景玉撩袍坐下,看着蚝肉兴味全无,端起一碗糖蒸酥酪吃了几口。
    崔荣锦折扇一展,嘲弄地笑道:“我听说你昨日在衍王府把持不住,把人家门都撬了,搂着小娇妻亲热还被人撞见,就这频次你还不多吃些蚝肉补补?”
    继而吩咐伙计将刚从江南快马加鞭运回来的蚝肉全部送到苏府去,给他补身,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日的蚝就将就吃吧,等入了秋,兄弟再给你弄两车又肥又新鲜的!”
    苏景玉懒得与他争辩,眼神示意他屏退左右,翻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道:“昨日我进了衍王府的密室,里面只有十颗赤练,没有平杀落艳,当年应该不是衍王下的毒。那密室底下还有一层,不知道藏了些什么东西,可惜了,没来得及进去。”
    崔荣锦不怀好意地咋舌,“你说你一个机关高手,王府的密道都被你扒出来了,还能来不及进去看看?我看你是抱着小娇妻折腾太久了吧?”
    话音刚落,拿着蚝壳强行塞进他手里,紧接着不容分说,一整盘都怼到他面前。
    苏景玉自幼早起从不进肉食,在南疆那十年跟着拂风东奔西走,常常食不果腹,不便讲究那么多,执着银箸夹下蚝肉勉强吃了,问道:“孙秋允那边有何动静?”
    崔荣锦伸长了胳膊够了块蚝肉,边吃边回:“收了个姓房的太医做徒弟,专门为皇帝医治头疾的,再过两个与就要告老还乡了。那边有我帮你盯着,放心吧。”
    *
    晌午将近,苏景玉吩咐车夫快马加鞭赶回苏府,想陪着逢月一同用午膳。前脚刚踏进院子,桃枝便小跑着迎过来:“世子,侯爷请您去书房见他。”
    回京以来,苏天寿极少找他过去,每次要见他必是一顿训斥,苏景玉猜测很可能是为了昨日跟逢月在衍王府的事,边走边细细思量。
    衍王府东阁楼里暗藏机关,衍王又极力拉拢父亲,于裂和两个姓刘的管事应该不愿将此时传扬出去才对,当时除了顺子还有林玉瑶在附近,以她的性子也不至于四处宣扬。
    崔荣锦知情,他原以为是顺子那个碎嘴的透露的,若真是父亲也知道了此事,会是谁传扬出去的?
    姜姃?她素爱兴风作浪,又与林玉瑶走的近,那日祁沐恩约逢月去虎跃楼相见,她也悄悄跟去,或许是为了断了姓祁的对逢月的念头才故意四处宣扬此事。
    那女人自以为有些手段,实则蠢的像猪一样,还有林玉瑶,时常给人当枪使,猪都不如!
    *
    书房门前有树荫遮挡,常胜依旧热的满头大汗,贴在墙面站着解暑,瞧见苏景玉过来向他使了个眼色才退下,暗示他苏天寿情绪不佳,苏景玉视若无睹,跨门而入。
    书房里烟雾缭绕,初一进门连人带物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紫铜香炉里大把的安神香已经快要燃烧殆尽,依旧抑制不下苏天寿的气恼与难堪。
    他气的面色发红,来回踱着步子,从宫里回来后,身上暗紫色的蟒袍都还没换。
    “爹。”苏景玉紧贴门口站着,大红色的衣袍后摆还垂在门坎上,睫毛微垂,神色坦然。
    苏天寿脚步急顿,满腔怒火顷刻之间爆发出来,指着他呵道:
    “你回京几个月,平日里荒唐些便罢了,竟然在衍王府与林氏白日宣淫!此等做派与勾栏嫖客何异?!你堂堂侯门公子,又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会做出这等伤风败德,败坏门风的丑事来!”
    “爹!”勾栏二字刺的苏景玉心头一颤,骤然抬眼。
    他不在意外面怎么说他,甚至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来掩人耳目,却不愿逢月跟着他一起遭人非议。
    流言一旦传出,只会越来越不堪入耳,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竟被他连累至此。怜惜、歉疚接踵而来,闭着眼睛黯然轻叹。
    苏天寿实则心里也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种事来,只是在外面听人议论,颜面无光才一时肝火大动,坐在圈椅上平复了一阵,蓦然道:
    “景玉,林氏并非是林家的亲生女儿,当初我让你娶她,是碍于衍王府的颜面,你不必与她太过认真。林氏进门后不敬公婆,有违妇德,也一直未见有孕,等过了这段日子,爹再帮你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苏景玉丝毫不惊讶于父亲的说辞,轻抬眼睫嘲讽一笑,“爹果然还是当年的做派,利用过后就弃之如敝履。”
    苏天寿恼羞成怒,气的自圈椅上腾地站起:
    “当初是他们林家出尔反尔,嫁了个养女过来,以林氏的出身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将来要继任定远侯,为我们苏家光耀门楣,如何能娶这样的女人为妻?”
    “那又怎样!”苏景玉怒的袍袖一甩,一身大红的锦袍在朦胧烟雾中仿若烈焰灼烧。
    “不管她是何身份,高贵也好,卑贱也罢,她都是我苏景玉的妻子,是我要保护的女人。我说过,内宅的事我自己做主,无需爹再费心!”
    “景玉!”苏天寿拄着圈椅,气的薄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景玉收紧的双眸渐渐放软,微红的眼里透着无尽的惆怅与惋惜,凄缓地质问:
    “爹当初哪怕对我娘稍有一点点关心,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百日之恩,结发之情,对爹来说都比不上利益二字。这些年你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想念过她?可曾对她生出过半点愧疚之心?又可曾对得起我外祖的以死相托?”
    苏天寿被问的哑口无言,无力地瘫坐在圈椅上,一脸颓然。
    *
    晌午时天气越发炎热,闷得人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苏景玉脚步沉重地向东院走,深思着一直以来他刻意回避,不愿去面对的问题。
    十年前他在太子宫中中毒,下毒之人畏罪自戕,太子被囚禁在皇陵,父亲也主动交出了兵权,太子一党被肃清,衍王无疑是此事的受益者,但皇帝也从此兵权独揽,高枕无忧。
    当年他无辜中毒,险些丧命,以父亲刚毅的性子,为何会在此时主动交出兵权,这些年来也从不准府中人提及此事?
    当年南疆一役大获全胜,究竟是太子和父亲功高震主惹得皇帝猜忌,还是为臣者动了不臣之心?被毒杀的对象真的是自己吗?或者根本就是父亲本人?
    拥兵自重,违逆犯上,危及家小,连累师父……
    苏景玉心里陡然一阵抽痛,十年来为了驱毒,与拂风共同经历的痛苦一幕幕涌上,即便是夏日炎炎,攥紧的手心里仍然冷汗涔涔,没有半点温度。
    *
    门前的秋千孤零零地停着,卧房里空无一人,逢月独自出门去林府了,换下的淡橘色寝衣还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小小的一件,散发着她身上的香气,被阳光晒的暖融融的,驱散了苏景玉手心的寒意,仿佛心也跟着变暖。
    他阴郁的心境渐渐放晴,眼里泛着笑意,坐在桌边提笔画下心中最美的荷塘,吩咐顺子找人来重建。
    第51章
    林府。
    逢月由婢女三安引着向林玉瑶房中走,目光不由望向那座她从小玩到大,无比熟悉的花园。
    假山旁的柳树枝繁叶茂,婀娜地垂落在青石板上,小草生意盎然,长长的叶子铺散下来,将石子路遮去近半。
    假山下的池水碧光浮动,绿如翠玉。一切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身份、心境都已经完全不同。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响起往日悠扬的琴声,婢女一平和二乐冷着脸,默不作声地自两边推开房门。
    房内淡香袅袅,珠帘轻晃,林玉瑶背对着她端正地站在窗边,衣饰精致,腰背笔挺,腕上挽的绛色披帛在阳光下明艳耀目,全然不同于她往日里素雅的风格。
    “姐姐。”逢月没有再向前走,站在进门处隔着道道珠帘轻唤。
    林玉瑶端在身前的手臂明显一颤,半晌才转身,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憔悴不堪,红肿的双眸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
    昨日从衍王府回来后,焦氏气的浑身颤抖,愤然喝令林玉瑶跪下,指着她骂道:
    “我为了你能嫁个好人家,整日巴结你小姨母,好不容易她答应为你和陈公子牵线!你倒好,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个苏景玉,跟在人家身后连脸面都不要了!”
    林玉瑶怯怯地低着头,泪水噗噗坠地,哽咽道:“娘,可女儿就是喜欢他,女儿不甘心。”
    “再不甘心他都已经娶了林逢月了!你还想给他做妾不成?瞧你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枉费了我苦心栽培你这么些年,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就是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如今倒是让那姓孟的丫头白白捡了个便宜!”
    焦氏火气窜涌,气喘吁吁:“过两日我再去找你小姨母帮着说和说和,从今日起,不准你再想着那个苏景玉,更不准再见他!老老实实跪在房里思过!”
    林玉瑶伤心欲绝,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姜姃担心将逢月锁在衍王府阁楼的事情闹大,又不敢向祖母说起,悄悄跑来林府向她打听,幸而只是虚惊了一场,假意劝慰了她两句就匆匆回府,叫府中下人连夜将苏景玉在衍王府抱着逢月亲吻的事情传扬出去。
    深夜,灯光幽暗,林玉瑶膝上剧痛,躺在床上久不能眠,起身翻出一条与苏景玉服色相近的绛色披帛挽着,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哭的满目凄然。
    *
    姐妹二人都不说话,房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阳光自窗边射入,在地上映出两道淡淡的影子,没有片刻交集。
    逢月自袖袋中抽出昨日那条月白色的披帛放在门口的桌角,林玉瑶转开脸,试图平息心底的波澜,不冷不热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话一出口,满腔不甘与怨愤顷刻之间如潮水般袭来,没等逢月开口就倏地上前两步,撩的珠帘哗啦一声碎响,含着泪道:
    “林逢月,你凭什么?当初是你骗了我,顶替我嫁进定远侯府,抢了我的夫君!我们家养了你十几年,你竟然恩将仇报,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怪不得我!”
    逢月瞳仁剧颤,“我没有!我从未向姐姐说过一句假话,当日我初见苏景玉,他的确……”
    “林逢月,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你为什么不在我眼前消失?!”
    林玉瑶颤声打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被她竭尽全力压下,双眼红肿的犹如手臂上的绛色披帛。
    无尽的酸涩感自胸口卷涌而上,逢月怔然看着她,半晌后哑然问:“姐姐真的这么恨我?”
    林玉瑶死死咬住下唇,昨日窥破的伤口处再度渗出血来,倔强地撇开脸:“对!我就是这么恨你,我后悔昨日没有把你从阁楼上推下去!”
    晃动的珠帘散着刺眼的光,逢月不由闭眼,泪水浸湿了羽睫后滑落在脸上,瞬间冰冷。
    她极快地抬手抹去,低软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姐姐,我感激林家对我的恩情,也会永远记得小时候你对我的好,但我不会一直容忍下去。我今日来,是想请姐姐把巧儿和她的卖身契送到苏府,否则我必会将昨日的事情说出去,我本来也没有姐姐金贵,不怕被人说三道四!”
    两扇房门咣当一声,紧贴着后背关起,逢月的裙角被夹在门缝,身子一顿,回头拽了一把。
    焦氏和嫂子姜娴打正房那边走来,看见逢月均厌弃地背过身,逢月黯然低下头,跟在三安身后出府。
    “苏少夫人慢走不送!”三安冷冷地抛下一句,转身便走。
    喝喏声起,马车的帘幔随风忽起忽落,林府的大门渐渐远去,转过弯后彻底消失不见。
    逢月眼里蓄满的泪水如决堤一般,趴在膝上哭的不能自已,不论她多么不舍,她与这个养了她十六年的家、与姐姐林玉瑶之间都已经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从前。
    *
    盛夏已至,苏府东院的亭子周围摆上了盛开的月季花,花香馥郁,姹紫嫣红,各色蝴蝶在花间翩翩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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