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看向林奢译的视线,不由多了几分警觉和打量。
    这种眼神,林奢译很熟悉,他从小到大,屡屡收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都是这种充满异样和警惕,乃至于是厌恶的眼神。
    但他后来离开了h市, 把所有的过往都抛下了,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在s市呆得久, 他竟也会对这种眼神不习惯起来。
    林奢译忍耐地,任由女狱警打量过。
    女狱警自觉无事,神色这才是缓和了几分。
    她微笑了笑,道:“我就是阎警官,阎燕。”她电话另一端传来了男人不满的声音,阎燕不多言,直接挂断了。她在前方引路,继续对林奢译说道,“来我办公室详细谈吧。”
    说是细谈,但实际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阎燕将一份医学鉴定报告放在了林奢译的面前:“鉴于祝沁澜近期的恶意攻击性,和自我伤害,很遗憾地通知您,她需要强制转送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林奢译手放在报告上。
    厚达几十页的鉴定报告,他只翻看了为首一页的测查结果,便合上了。他没有任何过激或者不可置信的反应,尤像是早已知晓结局了般,他点头说:“好。”还配合地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阎燕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林奢译额发剪得短,露出着一双清秀的眉眼。他看起来气色不错,说话时,也一直在认真地注视她,有礼貌,唇角带着若有似乎的温润笑意。
    他和祝沁澜长得不太像。
    母子俩倒是如出一致的白,冷白皮薄。
    细瞧之中,他们的脖颈、手腕处都隐隐在透出青紫的脉络纹。
    阎燕把入院通知书抽了出来,示意他:“这里,需要监护人的签字。”
    林奢译顿了顿。
    阎燕眉心一皱。
    林奢译有些无奈地笑:“能不能借我支笔?”
    通知书上,不仅要签名字,还需要犯人的监护人照抄一段话,表明对以上事项均已知晓,并且同意。
    阎燕的视线扫过林奢译签字的手。
    他人生得瘦,手也骨节分明,只在指关节处有一抹轻微的粉色。他写字很慢,但工整又漂亮。写完后,他把纸张翻转,礼貌地以正面递了回来。
    没问题。
    阎燕心想着。
    竟然会没有问题……?
    无外乎她多心,实在是祝沁澜太过危险了。
    她性情不定,极疯,也极聪明。
    她多次残忍的自虐,浑身上下都是抓出来的新旧伤,但她仿佛不知疼,只是在尖锐高亢的疯笑。但她也能一次次地躲避监控的死角,在多次心理测验中成功地骗过医生。她很擅长诱引和暗示,同寝室的狱友,便就一位具有多年看押经验的同事,也被她逼得险些崩溃,被送去做了心理疏导和治疗。
    从资料册里找到林奢译的电话时。
    阎燕几乎难以想象,作为祝沁澜的孩子,对方会是副什么模样。
    脾性暴躁、难以沟通,亦或者是性格阴沉、孤僻、不善言辞?总归不会是林奢译的模样,他不但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比一般的正常人,性情还要更柔和几分。
    阎燕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奢译觉察出她情绪不对,他的神情配合地也显出了几分痛苦:“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本职所在。”阎燕不由地安慰他,话到嘴边,她说了出来,“父母的事,其实和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
    手机铃声再次响了起来,她按掉,继续又响,屏幕上跳动着“袁斌”的名字。
    林奢译体贴地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告辞吧。”
    他方才看过了通知书上的收费事宜,起身时,主动地又问:“是不是还需要缴款?”
    “对对。”阎燕匆忙地把手机调成静音,扣在桌面上。
    她从撕下通知书的第二联,递给林奢译,几乎是有些歉意了,“不好意思。拿着这个去一楼出纳室缴款就行。”
    林奢译下楼的动作很慢。
    在缴费窗口,他从掏银行卡的动作更慢。
    他没觉得来监狱,给自家母亲办理精神病入院治疗的手续,有什么问题。但他刷完卡,看着银行卡上所剩无几的余额,他感觉心情很沉重。
    大概就是幼儿园的工作包吃包住,他也省吃俭用,终于攒下一笔钱来能给施妤买件好点的礼物,结果一朝竹篮打水,一场空。
    阎燕送走了林奢译。
    她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忍着怒气,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一秒被接起。
    袁斌也知道触了自家老婆的霉头,他不敢应声,只把电话递给孩子,哄着说:“快跟你妈讲,我们现在就在监狱门口,让她来接我们。”
    “你刚说要给我的惊喜,就是这个?”阎燕被吵得有点头痛,“你怎么来了?”
    袁斌理直气壮地:“我怎么不能来!你元旦也不着家!还不允许我想你,我千里迢迢地带着孩子来看你吗!”
    阎燕不为所动:“我说过,元旦要上班。”
    袁斌一颗火热的心霎时凉了一半:“阎警官,你无情,你冷漠。”
    阎燕说:“是你无理取闹。”
    袁斌:“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和孩子都到监狱门口了,你不来接我们,今晚我们就睡这儿。”
    挂断电话,袁斌也没着急让出租车司机走。
    他心知阎燕只说嘴上说说,她会心软来接他和孩子的。
    果然等没多久,不远处渐渐走过来一个高挑身影。
    袁斌心里美滋滋地,先扬声喊了句:“老婆!”他迫不及待地和阎警官成功会了面,怀里的孩子也伸手要妈妈抱。
    但阎燕没搭理他。
    她上前帮出租车司机一起,把后备箱里的行李箱提了出来。那个普通男性背都很吃力的大背包,被她轻松地挂在了肩头,“我先送你去宿舍,一等下了班再聊。”
    袁斌说:“好。”
    亦步亦趋地要跟着她往里走。
    阎燕回头,问:“登记了吗?”
    袁斌双手抱紧孩子,故意地说:“我是家属来探亲,我也要登记吗!”
    阎燕提笔,在登记表上帮他填上了姓名,性别,身份证号,在关系那一栏,她写“夫妻”。然后她帮自家三岁的崽儿也写了一行。
    袁斌得意地拍着孩子的小屁股:“看见没,咱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啦。”
    半个多月不见,袁斌攒了一肚子话要跟阎燕说。
    但阎燕明显有些走神。
    袁斌不满地问:“你在想什么?”
    阎燕含糊地说:“监里有个犯人,nda检测患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她的目光不知看向了何处,低声道:“但我刚见过了她儿子。一点问题也没有。”
    袁斌说:“就是你之前说过,在心理测验中,多次成功地骗过医生的那个?”
    “嗯。”
    “但她最终不也是露馅了吗?”
    阎燕目光中带了赞许:“是啊。李医生能力之高,据说在国际心理治疗领域都享有盛名。狱长也是托了几层关系,亲自登门拜访,千请万请才请来的。”
    她无意中踩到了袁斌的痛脚。
    袁斌当即反驳道:“能力高有什么用,男人还是得找会居家过日子的,比如像我这样,怕你孤单,不辞辛苦,赶在元旦期间跑来看你的!”
    倒让他这么一说,阎燕也有点好奇:“你真自个带孩子过来的?”
    袁斌支吾地:“对啊!虽然路上遇见了好心人帮我,但大部分时候,至少出租车,是我自己打车过来的!”
    *
    林奢译缴完费,走出了办公楼。
    出门临近左侧的那栋,便是关押犯人的监狱了。
    狱警带祝沁澜来到会见室。
    当她进门,一眼看见了林奢译时,她眼前一亮,立刻激动了起来。她微偏了偏身,打理了下稍凌乱的鬓发,这才端坐在了玻璃前的椅子上。
    她无比期待地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她发丝被打理的一丝不苟,面容含笑,并不像个即将要被送入精神病院治疗的癫狂病人。
    林奢译平静地说:“入院通知书,我签字了。”
    祝沁澜的表情就伤感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她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簌簌地落起泪来,“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林奢译没说话。
    祝沁澜哭得更伤心:“笃译,求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精神错乱的,认错了人。
    她猛地拉开了衣袖,露出遍布疤痕的手臂。她无比讨好地说:“你别不开心了,你喝酒吧,喝酒能让你开心,等你喝醉了,就狠狠地打我出气。我不会反抗,这是我应得的。我应该被你打,都是我的错。”她越说越激动,用被咬残了的指甲扣着玻璃,轻易地拉出了血痕。
    这种话林奢译听过无数遍。
    他的表情甚至于有些木然。
    一如林爸每次醉醺醺的疯狂叫骂,踹翻了家具,碎片飞溅的时候,祝沁澜总是蜷缩着挨打,不停认错,不停哀求。然后她会以一个被家暴了的无辜身份,反逼迫着林笃译失去所有一切。
    亲人、朋友、工作、生活。
    彻底地,他的人生里最终只剩下了她。
    林奢译屈起手指,敲了敲玻璃。
    “妈,是我,奢译。”
    祝沁澜的表情一顿。
    她不可置信般,揉了揉眼,指尖的血迹染在脸上,斑斑点点的血腥气涌入鼻腔,反复地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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