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周伯。”
    “我省得。”
    说罢,起身掀了门帘。竹径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发出些咯吱动静,他踩着,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当他是提防未进门的庶母幼弟夺了家产,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间诸事哪有这般巧,周牍叫猪油蒙了心,才会一意孤行地栽进去。
    若这当真是靖王设下的彀,那的确是把好算盘。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们父子离心,天底下再没有这般一箭双雕的好事了。
    园子里的枝叶落了大半,残破的翠色叫雪掩着,月只冷凄凄一弯,落在上头,霜影儿一般。
    这园子原是周牍掌家之后才修的,为着庆贺叶夫人生辰,里头一草一木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处栽了几株红艳艳的相思子,叶夫人在时,每每爱采了,装进荷包,或是穿成络子在腕上戴着。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园子空留,来日进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几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潋胸膛里像是堵了团尘雾,喉咙塞着,闷闷地喘不过气,连眼眶都隐隐发热。
    青梅竹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爱,当真是轻得一阵风一般。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抵进掌心,那样鲜明的疼,叫他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
    蓦地,他在石径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雾,转过身,朝着寒汀阁快步跑去,袍角叫风扬起,翻卷不住。
    他想见到那个人,万分地想。
    ***
    寒汀阁。
    谢执那日穿的一袭斗篷过了水,阿拂正拎了汤婆子,喷了烧酒,细心地沿着边角一点一点地熨烫平整。
    他披着件轻裘在矮榻上窝着,雪白毛绒的一团,远看,像只冬日里躲懒的小兔。
    炖盅里盛着雪梨银耳燕窝,他拿手捧着,小口小口,吃药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爷,”阿拂一边熨,一边忍不住抱怨,“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楼,也不晓得替您将斗篷和外衫除了。”
    “皱成这样,也不知您醉的时候怎么折腾得呢。”
    谢执:“……”
    他半点也不想回忆起来那斗篷和衣裳究竟是如何弄皱的。
    不知情的小丫头犹在絮叨,“还将您一人留在这儿。”
    “早上回来,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便是他自己不愿,好歹派个人来守一守呢?您都吃醉了,还将您这么撂一夜。”
    “实在荒唐了些。”
    他倒是敢!
    谢执冷笑一声,将炖盅搁去案上,“铛”一声沉响。
    也就是周潋溜得快。
    但凡那日清晨叫自己撞见,这人都甭想安然踏出寒汀阁的院门。
    谢小公子在京城里嚣张十几年,只有叫旁人吃亏的份,哪个不要命的能欺负到他头上来!
    这人怎么敢……
    若不是那日他醉得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早将人团巴团巴丢去荷塘里喂鱼了。
    还能让他好好待到今天!
    “公子?”阿拂熨完斗篷,转头就瞧见自家公子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您怎么了?”
    “无事,”谢执偏过头,面无表情地吩咐,“你今日得了空,去替我寻捆绳子来。”
    阿拂:“???”
    “要结实的,”谢执咬着牙,“越挣越紧的那种。”
    “您这是要捆什么?”阿拂听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去庄子上猎野物么?”
    “对,”谢执微笑,“捆头大尾巴狼回来。”
    拿盐腌了下酒。
    第84章 意反悔
    庄子临山,密林成片。
    有狼出没,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阿拂短暂地疑惑一瞬,也没太放在心上,“我记着库中先前有一卷丝绳收着,里头揉了牛筋,大约更结实些。”
    “只是不知收在哪儿了,我去寻一寻。”
    她说着,将斗篷拿去一旁收好,便往楼下去了。
    停不多时,谢执一盏银耳还未吃干净,阿拂回转过来,手中不见绳索,倒多了封书信。
    “公子,”她将信封递去谢执手中,面带微疑,“方才周敬来了趟。”
    “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将这个交给公子,说是公子先前答允过的,照做便是。”
    谢执接过,两下撕了封口,抖出薄薄一张纸来。
    纸上寥寥几行字,他扫过一眼,视线微顿,一点点蹙起眉。
    阿拂立在对面,瞧不清字迹,见状,不由得担心道,“那周敬贼眉鼠眼,不过小人一个,信不得。”
    “公子可是答允了他什么?还是受了他胁迫?”
    “不是他,”谢执摇了摇头,顺手将信件递过去,“替他主子来传话而已。”
    “周牍?”
    阿拂疑惑接过,待看过上头内容,神色不由得一变,“他竟也有脸提?”
    “自己想纳私生的儿子和小老婆进门,都能排到您头上来?”
    “怎么没脸,”谢执嗤笑一声,将信纸从她手中抽回,凑去一旁烛焰上点了,“他上回肯将我叫去说那么一番话,而非直接撵出府去,不就指着今日之用么?”
    “自古枕边风吹起来最管用,他作老子的说不动儿子,自然只能另辟蹊径。”
    “亏他张得开嘴,”阿拂啐了一口,神色带了几分鄙夷,再想起周潋,又不由道,“周少爷也真是可怜。”
    “没了娘亲,爹又是这么个玩意儿。”
    “他那位弟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里暗里帮着靖王,没少给咱们使绊子。”
    “若真进了府,麻烦只怕更大了。”
    她说着,又突然想起,“公子,”
    “咱们先前打探出来的那外室情况,好像还未同周少爷提过呢。”
    谢执微蹙着眉,将指尖沾着的一点纸烬抖落干净。
    先时只当时间不紧,未来得及想到此处。
    却没料到周牍竟会这般心急。
    如此看来,靖王那头怕是也不会太平到哪儿去。
    大抵周潋先前捅出来的乱子当真难办,才将儋州这局棋搅乱成如今这副模样。
    谢执想到此处,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不曾提。”
    “无妨,等哪日见了他,再细说罢。”
    阿拂提醒他,“周少爷今日可没来呢。”
    “不来便不来,”谢执抬了抬眼,眉尖微挑,“谁稀得他来?”
    有本事,这人就躲到天涯海角去,再别落进自己手里。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响动,谢执心念微动,转过身,将窗推了半扇,半探着,微微俯身去瞧。
    月色如练,有人立在院中,青袍长衫,裹了半身风雪,抬起眼时,正正好同他视线相对。
    谁都没有开口,月光融在蕉叶梢,落在窗前的谢执眼中,盈盈生亮。
    周潋指端脸颊都叫寒意冻得发麻,独剩一颗心,在见到那人的一刹开始回暖,像被炭炉熏蒸着,渐次到了春日。
    楼阁之上,谢执倚着窗扇,雾岚般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微微低头,漫不经心提声道,
    “不叩而入,旁人都道少爷君子之仪,莫不是梁上君子罢?”
    叶梢叫风挟得轻动,响声簌簌,周潋仰起头,对着从窗扇中探出的,独属于他的一盏月,眉眼中一点点地浮起了笑意。
    “是啊,”他笑着应,“周潋一介梁上君子,夤夜来此,是为府上一件绝世瑰宝。”
    窗畔的人显是未料到他作此回答,微微一顿,随即抬眉,“瑰宝是何物?”
    “谢家阿执。”
    骤起的声响惊起了蕉叶上栖着的两三鸟雀,猫从树底下窜出来,招了招前爪,“咪呜咪呜”地叫。
    周潋唇角噙着笑,看向倚在窗扇后的,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朗声高喊道,
    “谢执,”
    “我反悔了,”
    “断袖便断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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