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而已,”谢执进了屋内,随手将手中包裹搁去桌上,摸了个白瓷盒子掷给她,“怎么就吓成这样?”
    “您还说呢,”阿拂随手接了,也顾不上瞧,只忧心忡忡道,“午前您就出去了,半日都不见踪影。”
    “我心里悔得什么似的。”
    “那位身边素来带着暗卫的,咱们在儋州带的人手统共就那么几个,您要真陷在那儿了……阿拂想都不敢想。”
    猫听见屋里头的动静,一路小跑着哒哒过来,径直溜去谢执脚边,尾巴圈成圈儿蹭着,爱娇得很。
    谢执俯身把它抱到怀里,伸手在橘色的耳尖上揉了揉,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回来了?”
    “外头的人手跟了那么多回,都相安无事。总不见得我就这般没用。”
    他说着,又抬起头,朝方才掷给阿拂的盒子扬了扬下巴,“城里采芳斋新出的胭脂香膏。”
    “想着你喜欢,顺路替你带一盒。”
    “当补你今日担惊受怕了。”
    谢执偷溜出府,寒汀阁里却不能空着。先前二人商议之下,只得由阿拂扮作谢执的模样,假作染恙,在楼上躺了半日。
    阿拂谢过,又低声问道,“所以,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那姓周的老头是去见靖王了吗?”
    “不错,”谢执将猫放去榻上,自顾自去屏风后换下了外衫,淡淡道,“靖王机警得很。”
    “并不肯在自家宅子里头见人,大约是想着避人耳目,就定在了城里头的四时居。”
    “我在隔壁房间里偷听了半日,才要走时,反倒被他屋子外头的侍卫察觉了。”
    “那可要紧?”阿拂骤然一惊,心下虽知谢执眼下能站在寒汀阁中,必然是脱身了的,却依旧忍不住悬心道,“公子同他们动手了?”
    谢执摇了摇头,“儋州到底不比京城,他大约也心有懈怠,对周牍不曾提防,是以今日并未带太多精锐人手。”
    “我同他们周旋片刻,寻着机会就脱身了。”
    “不过,”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淡淡道,“经这一遭,往后他对周家会不会起疑心,可就难说了。”
    “可怜周牍痴心妄想,还妄想着拿周家家产铺出一条登天梯来。”
    “真该叫他多读几篇书,也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谢执说着,顺带将今日自四时居三楼听来的对话同阿拂讲了个大概。
    “贡缎?”阿拂惊道,“这样的主意都敢打,靖王是穷疯了么?”
    “每年间的各地奉饷他还嫌不够吗?算盘还能打到内廷国库上去?”
    “谁会嫌银子烧手?”谢执从桌上那堆包袱里拣了罐糖渍杨梅,往口中丢了一颗,“造反也要钱。”
    “甲胄,粮饷,样样都缺不得。”
    “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无富贵在前头等着,吃不饱穿不暖,谁肯跟着他去送死。”
    “那公子预备如何呢?”阿拂忧心忡忡道,“这到底只是一席话,没见着真凭实据。”
    “就算寻上门去,靖王也未必肯认。”
    “他们话里话外,连那批贡缎的去处也不曾透露过,实在麻烦。”
    “透露了也无用,”谢执倚在案前,随手松了发髻,“这一回打草惊蛇,依着靖王的性子,定然要将贡缎转移去更安全的所在。”
    “即便我们去搜,怕也搜不出什么。”
    “那岂不是白费了工夫?”阿拂忧虑道,“况且经了这回,靖王心生警惕,还肯再拿这批贡缎做文章吗?”
    “他舍不得丢开手的,”谢执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没了这批贡缎,这一批银子还不知在何处呢?”
    “便是他等得,他手底下的人也等不得。”
    “夜长梦多,他不敢拖得太久。”
    “叫他们继续盯着周牍的动作,多留些心。这人不是能沉得住气的,要不了多久,总会露出马脚来。”
    “是。”阿拂应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周少爷那边还要查吗?”
    “还有那个周牍的外室,他们似乎寻出了点眉目,可还要继续?”
    谢执顿了一瞬,片刻后,垂下眼道,“查。”
    “今日席间,我瞧周潋对靖王的态度十分微妙,不像是同周牍一条心的。”
    阿拂撇了撇嘴,“他那傻子爹猪油蒙了心,才想拖着一家子去送死。”
    “他愿意,旁人可不见得愿意。呆子少爷好歹是读过书的,这点只怕要比那老头子拎得清。”
    “你看得倒准,”谢执抬了抬眼,嘴角微挑,“如此最好,即便来日里他不肯出手帮我们,总也不见得坏事。”
    “应付周牍同靖王够麻烦了,若再多一个,这活儿可真干不下去了。”
    阿拂眨了眨眼,忽而促狭道,“公子若真想叫周少爷出手相助,那还不简单?”
    “左右他现在一颗心全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略施点儿那什么美人计,他焉有不应允的道理?”
    “况且公子是拉他出火坑,行的是善举。来日他真明白过来,只怕感激公子都来不及呢。”
    谢执捏了枚杏仁掷她,“一日日就只有这些鬼点子。”
    “有这工夫不如去做份点心吃。”
    “哪里还用得着阿拂做,”阿拂伶俐地躲过去,指着桌上的什锦包袱笑道,“公子自己就带回来了。”
    “枉我后半晌担心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可算想明白了。”
    “公子定是同周少爷闲逛去了,这才玩得连回来的时辰都忘了。”
    她轻‘啧’了一声,打趣谢执道,“公子还说旁人贪玩呢。”
    “自己还不是一样。说着溜出府去查靖王,看看这一堆,”她拿指尖点点桌上包袱里的蜜饯点心,挑了挑眉道,“阿拂竟不知,这靖王出去谈事,还有闲心逛点心铺子。”
    谢执抱了猫窝在榻上,低着头,也不应她,停了会儿,才淡淡道,“有人付账的便宜,作什么不占一回?”
    “左右周家这些家业往后也留不住,与其全落到靖王手上,不如旁人先花些的好。”
    “公子总归都是有理的,旁人哪里说的过。”阿拂吐了吐舌,上前去将一干吃食包袱都收拾整理好,堆进了攒盒里。
    “说起来,今日那呆子少爷可曾察觉出什么?”阿拂想到此处,微微皱眉,“公子同他一道那样久,可别露了什么马脚才好。”
    察觉了吗?
    谢执回想起车厢里周潋的语气表现,眼睛微微眯起,同从前猫窝在芭蕉底下使坏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人又不是真傻的,自然能察觉出不妥来。
    青石巷里,那侍卫出现时,他躲去周潋身后的举止未尝没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明明有别法可选,他却偏想试试,试试这人对靖王的真正态度,试试这人肯做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还想试一试,眼前这一颗真心,究竟有几分重。
    “公子?”阿拂察觉到他出神,轻声唤道。
    “他那处暂时还好,”谢执侧了侧身,眉尖轻挑,“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岔子。”
    “方才说的事情交代人查下去。另外,尽量多拨些人手来,早点查出那批贡缎的下落。”
    “查出后,也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那些凭证账册还藏在周府之中,一日寻不出来,靖王谋逆的罪名就一日不能盖棺定论。”
    阿拂应着,免不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要查多久才有个消息。”
    “原还想着,今年能回老宅子里过年呢。”
    “堂少夫人先前都不知写信催了您许多回,今年若再不回去,那墙根底下埋着的木兰酿,只怕一瓮都没得剩了。”
    木兰酿,以木兰花瓣为引,佐以落雪青稞谷,醇泥封于地下,三年方启。其味甘洌而清,如饮醴泉。
    “等不了那样久,”谢执微微摇了摇头,“靖王贪得无厌,只一批贡缎哪里够他的胃口。”
    “他得着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周家往后有的是要出血的时候。把柄多了,随便抓一个来,就足够他受了。”
    话毕,他抱着膝上的猫团子,懒懒地站起身来,案上烛火憧憧,细影纤纤,映在壁上,很轻地颤了颤。
    “耐心些,等着便是。”
    “对了,”谢执在内室门侧停住了步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朝阿拂交代道,“那件外衫,”
    “洗熨干净了,就送回空雨阁罢。”
    他说着,歪了歪头,蓦地轻笑一声,补了一句道,“送去前,记得拿香好好熏了。”
    “就用我素日里常使的那一味,别弄错了。”
    空雨阁里,擅自做主出借衣衫的清松小哥对着自家将将归来的少爷,正在兴致勃勃地邀功。
    “阿拂姑娘本来不肯讲,后来还是小的打探许久,她才肯透了口风出来。”
    清松面上喜孜孜的,故作神秘地低声道,“她说,是谢姑娘使唤她来借的。”
    “谢姑娘自觉同您相识甚久,自身又没什么好物能相赠予您,思来想去,就想替您做件衣裳。”
    “她此番避着人来借,也是为了照着好比量您的身形,叫您穿着更舒服些。”
    周潋:“……她亲口这么对你说的?”
    “可不是嘛,”清松拍着胸脯打包票,“还特意交代了小的,说先别同您说,等来日谢姑娘做好了送来,好叫您开心一回的。”
    周潋瞥了这傻子一眼,一言难尽道,“那你怎么现下就同我说了?”
    清松嘿嘿一笑,“瞧您说的,小的又不傻,这谁是顶头的主子,难不成还分不清?”
    “就算瞒了谁,小的也不能瞒了您啊。”
    “再说,”他挤眉弄眼道,“您同谢姑娘……咳,那一份情谊摆在那儿,现在知道了,还能多高兴些日子呢。”
    “你倒有心,”周潋咬着牙道,“还能想得这般周全。”
    “小的也是一心为了少爷不是,”清松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过回头,谢姑娘那处,您可要装得像些,别露了馅。”
    “要不叫阿拂姑娘知道了小的大嘴巴,只怕今后,寒汀阁里头的消息就更难探出来了。”
    周潋忍不住站在廊下思考了一瞬,同样都是做下人的,怎么寒汀阁里头那小丫头直有八百个心眼子,自己身边这个倒成了活生生的实心萝卜。
    他想着,眼前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青石巷里,谢执倚在自己怀中时,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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