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像是带了很模糊的笑,不等周潋察觉,就匆匆消弭,“这杯子今日遇见少爷,算是有缘。”
    他拿过瓷杯,随手将里头残茶泼去,拿帕子包了,递去周潋眼前。
    “原本就有一对儿,少爷不嫌弃,这只便送与少爷了。”
    第11章 打诳语
    周潋稀里糊涂地受了礼。
    丝帕落在掌心里,像是枝梢上的樱桃尖儿,唯恐略用些力就要捏碎了,只得动作轻缓地收进了袖中。
    “你的病,可还要紧?”他低声地问,目光虚虚地从谢执面上掠过,碍于礼数,并不敢久留。
    隔着薄薄一层鲛绡,只能瞧见后者面色素白,病容犹胜,连唇上的红都淡了许多。
    “是那一日着凉了吗?”
    谢执知道他指的是凌霄花架下那日,从桌上的攒盒里拈了枚蜜煎青梅,只在指间打了个转儿,并不往口中送,“不是。”
    “我故意的。”
    他侧过头,余光对上了周潋微带讶异的眼神,“前夜里,我开了窗,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
    周潋怔道,“为何?”
    “不为何,”谢执将梅子随意地丢去案上,滚了几下,在桌缘堪堪停住,“我不乐意而已。”
    “若是没抱恙的由头,难免又要被叫进去接赏回话,斟酌应付,费神得很。”
    “况且,”他拿手支在下巴处,面纱被撩起一角,露出小幅脂玉般的脖颈来,“若真是进去了,只怕这面纱也要叫人摘了去。”
    “怎么,难不成,少爷想叫那些人瞧见我?”
    细白的手指撑在腮边,指尖搭在面纱边缘处。谢执偏过头去看周潋,清凌凌的一双眼,像是春日里的溪涧。
    “没有。”周潋匆匆地别开眼,“筵席之上难免鱼龙混杂。谢姑娘有此念……实是聪慧之人。”
    一干舞伎优伶都是周敬往扬州采买而来,特意赶在寿筵前安排妥当,其意在何处,简直不言而喻。
    若要说其中没有周牍的默许,周潋又非三岁小儿,哪里会信。
    谢执这一病,倒是刚好躲过了这一轮祸事。
    只是,这一回蒙混过关,那下回呢,又该如何?
    他到底非自由身,浮萍一般寄寓在周园里,万事不由己。病症亦非长久之计,搪塞得过今日已是难得,哪里能指望时时可行?
    周潋在心底替谢执隐约担忧,不自觉地便将这话问出了口。
    “少爷多虑,”谢执抬了抬眼,密茸的长睫微敛,“我们这样的人,向来是有今日无明朝的。”
    “生来就是叫人取乐用的。早一日晚一日,原也没什么分别。”
    “清白的身子守着,吃不得喝不得,不过就是叫坊中多赚几两赎身银子,哪里还有旁的用处。”
    他说得漫不在意,周潋却好似被毛栗棵在心里滚了一遭,刺拉拉地疼。
    “总是有的,”他有些不甘心地去驳谢执的话,“若不然,谢姑娘为何要以轻纱遮面?为何要在窗前白白地吹一夜冷风?”
    他不自觉地朝旁倾身,声音低而稳,朝着人道,“我听过你弹琴。”
    “乐自心性起。”
    “你的琴音干净,心底自然也光风霁月一片。”
    他对上谢执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断言道,“瞒不过人的。”
    谢执眼神微闪,里头带着微妙的探究之意,不待周潋细看,就倏忽不见。
    “少爷过誉,”他垂下眼,清清淡淡道,“识人须明。我同少爷相交甚短,光风霁月一词,倒也不忙用。”
    “只是,少爷方才夸我聪慧,”他转了话头,“不知这聪慧,又落在何处?”
    周潋面色微赧。他到底是读过书的,筵席上的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贸贸然在姑娘家面前挑明,总归无礼,只好含糊道,“姑娘貌美,又不失自保之力,自然聪慧。”
    谢执倒像是起了兴趣,追问道,“少爷又如何知我貌美?”
    “兴许我貌若无盐,自惭形秽之下,才以面纱遮掩,不肯叫人窥见呢?”
    “还是说,”他靠在椅背上,眼角微微撩起,“少爷何时趁我不备,瞧见过我未戴面纱的模样?”
    “姑娘说笑了,”周潋神色间掺了几分无奈的笑意,“相由心生。周潋不过也是揣测罢了。”
    “未得姑娘允许,哪里敢行此唐突之举?”
    “少爷这话的意思,”谢执用指尖勾了一缕发丝,在指上随意绕了几圈,“是我若允许,便敢了?”
    周潋:“……”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
    谢执没打算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
    他松开那缕发梢,身子斜斜地歪靠这,手指搭在面纱一角处,好整以暇地拨了拨。
    “那少爷自己呢?”
    谢执开口问,薄透的鲛绡之下,隐约能瞧见微翘的唇角,带一抹杏子红,“想不想瞧?”
    “无道乃诚,少爷是读书人,可不兴打诳语的。”
    第12章 甜燕盏
    “我……”周潋不曾料到他有此举,机辩如先前,此时也不禁哑了口。
    原本该说不想的。
    他拿谢执当清白腼腆的闺阁女儿家,相处时便格外留心礼仪一道。二人此时私处一室,已是先前醉酒之时的冲动之举,于礼不合。
    若是……若是再冒冒失失地叫人家取了面纱下来,岂非太过唐突?
    《礼记》在心头过了几遭,周小少爷一双眼偏偏似控制不住一般地,往那一片轻薄的烟纱上落。
    谢执的眼角带一点向上翘的弧度,透出极张扬的漂亮,细长白皙的手指微微曲着,在桌沿上敲了敲。
    “怎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少爷不肯?”
    “还是说,”他偏过头,日影在眼底浅浅地映了一层,“少爷想亲手来揭?”
    “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他将手指落下去,从腮边很轻地蹭过,薄而软的鲛绡边颤了颤,涟漪一般。
    他将下巴微微抬起,身子前倾,密茸的长睫垂下来,细碎地遮在眼前,半分都不设防的模样。
    周潋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屏住,眼前只剩了薄纱之下那抹杏子红,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什么《礼记》之类,连半句都记不真切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微地动了动,像是要抬起,几番犹疑,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姑娘。”阿拂掀帘而入,手中的茶盘有意无意撞在串珠儿上,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周潋听见动静,好似被火燎了一般,迅速坐直了身子。
    匆忙之下,掌根撞在了案沿上,他用指尖掩饰着搓了搓,按上去,皮肉泛着钝钝的疼。
    谢执倒是自在许多,堪堪睁开了眼,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怎么?”
    “姑娘同少爷说了这样久的话,也该用碗甜羹,润润喉咙。”
    阿拂说着,放下了两只白瓷炖盅,里头盛的是红枣燕盏,还微微地冒着热气。
    “原本就是着了风寒的人,大夫特意交代了,都不许您见风受凉的,偏偏又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
    说话的间隙里,小丫头还不大乐意地瞪了周潋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
    “这丫头唠叨得很,”谢执往口中送了一匙,慢慢咽下去,“叫人头疼。”
    “敢情病了时,连药都喂不进去的也不知是谁呢?”阿拂扁了扁嘴,显然是见自家姑娘胡闹惯了,没放在心上,自顾自收了茶盘道,“姑娘嫌婢子唠叨,婢子躲远些就是。”
    “只是过一会儿,婢子可要来收这盅子的。少爷可在一旁瞧着,到时姑娘若再剩了半盅不肯喝,那可不成的。”
    阿拂交代完,这厢刚退下去,谢执下一刻便将炖盅推去了一旁,微微蹙起眉来。
    “整日就晓得拿这些来折腾人。”
    周潋瞧见他的神色,诧异之余,又觉出几分好笑来。
    这人先前言谈之间,总带着股疏冷,不沾烟火一般。如今这股子不肯喝药的模样,倒是平白多出些可爱来。
    “终归也是为你好,”他温言劝谢执道,“若不是同你贴心,也劝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说着,随手便端了自己那盏炖盅,尝了一勺。
    入口绵软甜滑,手艺较府中的厨娘都还好些,的确是费心炖了出来的。
    “好喝?”谢执托了腮问他。
    那炖盅本就小,周潋几口便见了底,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那都给你。”谢执说着,伸出指尖,将自己那盏往周潋面前推,眨了眨眼道,“你替我喝了,免得那丫头一会进来看见,又要咬舌。”
    周潋有些哭笑不得,“燕盏原本就是炖来替你补身的,哪有叫我全喝尽的道理?”
    “况且……”
    况且那一盏,谢执分明已经动过了。
    谢执像是瞧出他心中所想,眉尖微微一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少爷先前连茶都喝过,也不差这一盏甜羹。”
    周潋险些一口呛在喉咙里,“先前……到底无心,与如今不同。”
    如今再用人家的杯盏,岂非成了有心轻薄?
    “这样多的规矩,听着便累得慌,”谢执随手将炖盅捞回来,淡淡道,“若真如此,这院子里所有的杯盘碗盏,我都碰过,连带着少爷刚喝的那一个。”
    “少爷下回再来,难不成还要自备一个?”
    周潋总觉得这人的道理不大对,却也不欲计较,略笑了笑,顺势便道,“先前已得姑娘惠赠一个,那样便好。”
    “少爷不嫌随身带着麻烦,自便就是。”
    谢执大约真不大喜欢那甜羹,蹙着眉,微微侧过身,也不用汤匙,端起来几口喝尽了,眉心仍旧未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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