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留在州府,至少州府乱不乱得起来两说,这船的危险系数可是百分百。
    云爹和云清也是这个想法,于是他们当机立断掉头回去,不凑这个热闹。
    “可惜了爹,要是你不回来就好了。”
    “留你们两个在这我更不放心。”
    “娘在家久等不归,还不知如何担心。”
    “无妨,我已托了一个方向的人带信回去。”
    “爹想得周到。”
    三人回了小院,既已决定留下,就不再三心二意,而是做起了留下的打算,无论如何,按最坏的打算来做,未必到了那一步,可能就是虚担心,但就当他们是吃了这次坐船的教训吧。
    叶峥把那一百两拿去钱庄兑成了银两和铜钱,藏在家里各个角落,三人身上也都备着点散碎银两防备一时要用。
    云爹出去采购些米面菜蔬,一次性采购三个月的量,大不了关起门来过日子,谁也不接触。
    孕夫要用的柔软布匹、针头线脑、鸡蛋红糖,柴也码了整整一院墙。
    做完这些,叶峥才彻底安心,对于自己乡试的结果,叶峥一次也没想起过,他完全不在意那个了,满心满眼全是夫郎和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闲下来的时候,叶峥和爹拿着耙把院里那一小片空地翻了,把那一包袱带块茎的土豆芽种了下去,土豆平均成熟期在三个月左右,三个月云清的胎坐稳了,这批土豆也可以收起来,大不了多雇条船全部带回家,不会有一点浪费。
    又过了几天,到了乡试该发榜的日子。
    早起的时候叶峥还在慢吞吞打水给云清擦脸,就被云清催着出去看榜单。
    叶峥一点不急,慢悠悠给云清擦了手脸,又逗着他多吃了一碗稀饭,这才出门散步似的往街上溜达去看榜。
    这份定力,全家都折服,要不是云爹不识字,他恨不得一早就跑出去替哥婿看了。
    按说发榜的日子,州府该熙熙攘攘人挤人才是,街上却有些空旷。
    叶峥拉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彬彬有礼:“请问兄台可是看了榜回来?”
    那书生打量了一眼叶峥,丧气道:“兄台也是考生之一?别去了,回吧,压根没有发榜。”
    “没有发榜?”
    “是啊,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还有延误发榜的,从没听过!”
    科举乃朝廷取材的第一盛事,科举试题和结果等同军机,延误科举放榜,相当于延误军机大事,说句不好听的,这在大启朝可是要掉脑袋的。
    若连榜单都延误发放,这事情可能有些大条了。
    叶峥走到一半就回头,见了云清和爹,把事情说了,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今最庆幸的事就是云罗氏没有跟着来,家里三个男人,云清虽是哥儿,比一般男人还强,若真要乱起来,总比妇孺要好。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他们自此紧闭门户,云爹日日把柴刀枕在脑袋下睡觉,叶峥也想办法弄了几根手腕粗的硬木杆放在房间里防身。
    云清瞧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夜里不由安慰他:“放心吧阿峥,一般二般的贼人打不过我,爹身手也好。”
    叶峥一挑眉:“你还想同贼人打架?我和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怎样,今天可有头晕?”
    云清摇摇头:“并无,我很好。”
    他并非说来安慰叶峥,而是事实如此,除了初察怀孕那一日有一瞬间的头晕,此后云清该吃吃该喝喝,觉得自己同往常并没什么不同,身上也不虚,其他孕夫的什么恶心呕吐闹肚子等毛病,他一样没有,若非说有什么和以往不同的话,就是他的腹肌越来越柔软,被叶峥戏称为巧克力板的分层逐渐合并成一块,仿佛身体先他一步察觉到里头有个生命正在诞生,需要保护似的。
    一州的知州不知去哪了,从没见过如此不负责任的官,既不发榜,也不出来安抚民心,怠工到如此地步,真是少有,令叶峥不由心生抵触,古代不愧是古代,官员和平民之间隔着天堑,百姓如草芥这句话他可是切实体会到了。
    百姓之间口耳相传的贼人武力闯城的景象确实没有到来,但城内的流民却一日日多了起来,叶峥觉得这州府仿佛就是一块甜蛋糕,而流民就像蚂蚁,闻着香味聚集而来。
    或者换个说法,有人刻意在把流民往州府驱赶。
    不过月余,城外已聚集了不少流民,叶峥早起出去打探消息,听住在城门口的百姓说,那些流民颈肿如瓜,头大身子小,形如饿死鬼,真真是可怖至极。
    叶峥初时并没在意,一方面古人见识少,说话容易夸张,再则来的是些流民,饥饿的人本就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头身不成比例,会有这样的形容也不过。
    虽同情这些流民,但叶峥明白现在的自己并没有能力帮助他们,空有一腔怜悯之情也是无用,何况流民身上难免带有寄生虫和病菌,他的夫郎已经怀孕,腹中胎儿正是虚弱的时候,正该远离那些。
    所以叶峥干脆都不往城边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可就算在家中坐着,外头的消息又总是往耳朵里传,今天流民又和守城卫起了多少冲突之类的。
    一开始这样的冲突事件只是偶然,随着流民队伍越来越大,守城卫和流民的数量不成比例,威慑力自然就降低了。
    听着这样的消息,叶峥的心情自然也是越来越不好,聚集于城外的流民数量早已过百,还在不断增多,守城卫只不过区区十数人,便是把州府的衙役仵作等公职人员全部加起来,还不到现有流民的一半,何况知州始终没有出现,叶峥甚至怀疑他还在不在州府之中,大概率不在。
    这些差役群龙无首,也难说有什么团结之心或同侪之情。
    这部分守城卫现在还能震慑住流民,是流民们以为城中还有知州镇守,对守城卫也有天然的惧怕,可一旦暴力事件多了,流民很快会发现,区区守城卫也不过如此,等流民一旦试探出底线,毁坏之心升起来,可就再难平回去了。
    古往今来书上记载的流民暴动莫不都是这个发展历程,城外的是流民,闯进城内的,可就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暴徒了。
    紧闭了几天门户,叶峥经过考虑,还是把想要出去看看的事告诉了爹和云清。
    二人早已听叶峥分析过中间的关窍,也很难说出什么来拦他,但云清坚持要爹陪叶峥一起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有闪失,若非腹中胎儿,天涯海角他也陪叶峥去闯了。
    于是叶峥第一次站在城楼边,看到了百姓口中形如饿鬼的流民:面黄肌瘦,四肢干枯,最可怖的是颈部陡然肿起,仿佛一条粗大的萝卜上支棱着一个皮包骨的脑袋。
    叶峥到的时候,正有一个女流民朝着守城卫下跪,怀里抱着个头大身子小的娃娃,请求守城卫放他们进城寻个营生,不要活活饿死。
    两个守城卫却表现得十分晦气:“去去去,走远点,谁知道你们得了什么病,放你等进去,岂不是害了一城百姓?”
    说着就用棍子去驱赶女流民,动作一时粗暴了,女人怀中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流民中蹿出几个汉子,凶狠地瞪着守城卫,眼底血红一片,有个汉子呸了一声:“那位大人说得对,这些朝廷狗官只会自己关起门来吃香的喝辣的,哪里会管我等死活,这天本就该变——”
    一句话尚未说完,被后面人猛拉了一下。
    守城卫忙着驱赶,压根没往深里想,斥道:“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叶峥听了这话,心里却升起异样的感觉。
    哪位大人?
    要变的什么天?
    莫非这不是单纯的流民之患,里头还孕着什么更大的阴谋不成?
    叶峥看着城门口被任意推搡的流民,又看看城内百姓嫌恶厌弃的目光,期待着守城卫千万守住不要放他们进来。
    只不知若是易地而处,城内城外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双方的想法是否会发生改变。
    而他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了人的渺小。
    观这些流民的衣着,他们也并非天生如此,多是家乡遭了天灾或者**,一夜之间骤然成了流民,被命运推着走向生活的大坑,却无丝毫反抗之力。
    这令叶峥不得不对自己先前的想法重新审视起来,他是愿意只做一个田舍郎,做一个富家翁,一辈子和云清就这么平淡快乐地生活下去,可天有不测风云,如果有一天溪山村也遭了难,他光凭一个秀才身份,能庇护得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答案可能很明显。
    回家的路上有些沉默。
    云爹难得开口多说了些:“当年,我和你们娘就是在逃荒队伍里结识的,那时候我俩还小,大人护着我们一路逃亡到溪山县,百多人的队伍饿死了一大半……老人把粮食留给小的吃,自己坐在路旁等死……”
    “后来形势越发严峻,我和你们娘那时候都是小孩子,等老人都死光后,又过了一些时,实在撑不下去,队伍里其他青壮不想要我们这两个累赘,当时正逃到平安镇附近,两家大人不愿放弃我们,自动离队,往平安镇方向去讨活路……后来流落到了溪山村,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啊,我们两家就活了下来。”
    这也是云爹念着村里当时的好,一有了种田的法子主动就想起为村里做贡献的原因。
    云爹的话朴实无华,仿佛就是陈述一个事实,没有过多渲染当年的困苦,但叶峥知道,这中间必然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苦难。
    这些话云爹云娘往常在家的时候从没有提起过,今日看到流民,不由有感而发,提了起来。
    回到家,云爹和叶峥不约而同没有说起城外的乱象,怕惹云清烦心,毕竟他现在有了身子,最忌情绪大动。
    午饭后,叶峥陪着云清在院子里遛弯消食说话。
    只是视线不知不觉就往院子里堆着一堆东西的地方瞧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清走了几圈,主动停下来询问:“怎么了,阿峥是否心里有事?”
    叶峥怕不说清楚云清胡思乱想,也不瞒他,何况这事儿要做也瞒不了,但他还是想听听云清的想法,毕竟二人夫夫一体,有事需要商量着来:“清哥儿,如果有一件事,无论做不做,都有可能吃力不讨好,你说我要不要去做。”
    云清认真思考一下给出答案:“那这件事阿峥想做吗?”
    对云清来说,其他都是虚的,他只关心小夫君怎么想。
    叶峥笑了,他明白云清的意思,也知道云清明白自己的意思:“……我想。”
    叶峥并非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侠士,更不是慷他人之慨的圣母,可他却实实在在上了九年制义务教育,看过后世的大好时光,无法明明有办法,但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流民受苦听人蛊惑,最终酿成祸事殃及自身。
    “上午我和爹出去一趟,看到城外流民里有些得了病,得病的里头还有小孩和老人,挺惨的。然而那病恰巧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一眼,知晓是怎么回事,也有一个兴许有用的法子能帮帮他们……”
    叶峥话还未说完,云清就道:“既然有法子,阿峥应该帮帮他们,阿峥从前不是教过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吗,阿峥虽不达,但你确有法子不是吗,好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何况我爹和娘之前也——。”
    叶峥点点头,握了云清的手:“我也是这个想法,都在这大启做百姓,兴亡都是百姓苦,能拉扯自然想拉扯一把。”
    云清恍然道:“阿峥是不是在顾虑我?”
    他笑了,笑得极为潇洒:“我早就同阿峥说过,不用顾虑我,我虽怀有身孕,但哥儿到底更偏男子,且我身强体健,可以照顾自己,更不愿做你的拖累,我希望阿峥可以遵从内心的想法。”
    有了亲亲夫郎的鼓励,叶峥点点头,也便不再犹豫。
    之后小两口又把这事儿和云爹说了,云爹也说了类似的话,流民苦,若有法子,阿峥应当一试。
    家人的支持对叶峥来说不啻一道暖流,但即便下定决心,此事也需从长计议,于是一家人在饭桌上各抒己见,倒也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
    当夜,流民和守城卫之间爆发了一次流血冲突,三个守城卫被打伤,流民死了两个。
    第二日早起消息传遍全城,街上再也没有随意闲逛的居民,闭门不出,人人自危。
    用过早饭,叶峥提了条白蜡棍就向州府衙门走去。
    叶峥是这样想的,他一介秀才,本就没有登高一呼的本事,他若贸然去城门口和守城卫说自己有法子可以医治流民,暂且安抚他们,守城卫也未必会听,此事他一人不可,必须得寻个主事之人出面。
    王仁芳是阳化州的主簿,知州和守备都不在,他就是州府唯一可以主事的人,按说流民与守城卫发生如此多次的摩擦,他早几天就应有预见,想法子化解才是。
    可王仁芳此人说好听了是安分守拙,凡事不出头,说难听了就是胆小怕事无有魄力,故而在主簿位上一待就是二十年,从未再进一步,他听着差役回报昨夜流民与守城卫的那场冲突,心里不免哀叹自己运气不好,一州丢了长官与副官这事儿去何处说理,偏这事儿还无法宣扬开来,若叫人知道一二把手无故失踪,而城墙外有流民,再远一些正有贼人作祟,这阳化州岂不是危在旦夕?
    但若什么都不说不做,类昨夜那样的冲突只会越来越频繁,到了集中爆发出来的时候,他又待如何?
    想到这里,王仁芳差点愁白了一把胡子,可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勇有谋的能人,否则也不会任事态发展至此,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吩咐抽调人手,继续守紧了城门,不得放一个流民进来。
    就在这时候,王仁芳听得差役回报,说有个秀才在外求见知州。
    见知州?知州又不在。
    王仁芳第一反应是不见:“知州忙着,哪有空见什么秀才,就说不见!”
    “是。”
    差役领命刚要走,王仁芳又挥手叫他回来:“慢着,可说了见知州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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