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男孩肘边那堆昆虫相关的书籍上,一个墨玉色的□□“镇纸”突然一转眼睛,动了起来。它身上鼓着无数大小不一的疙瘩,油亮得就像一块古玉,小和尚完全没想到身边竟然有这么大一个活物,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靠!!!”
    手掌大的□□瞄了人类小孩一眼,不太感兴趣,脑袋一转,又看向孵化箱。它蹬着一对粗壮的小短腿,爬到孵化箱前,眼神直勾勾的,似乎很馋。
    林鹤知温柔地和它说:“这个还不可以吃哦。”
    □□的大肚皮瘪下去了一点,转眼又像气球似的鼓了起来。
    小和尚好奇地凑过脑袋:“它听得懂你说话?它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这可是中华大蟾蜍,保护动物,不能无证饲养。”林鹤知一把打开了小和尚想摸它的手,“它是自己爬进来的,我怎么赶也赶不走。大概是殿里装了几个灭蚊灯吧,它夏天就躲在殿里吃蚊子,已经吃胖两圈了。”
    小和尚:“……”好家伙。
    就在这时,药师殿外传来“哆哆”的脚步声,好像是木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随后是中年男人的怒吼:“冬瓜,给我出来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木拐杖“嗙”的一下打在了药师殿门上:“活还没干完呢,你别想偷懒!”
    小和尚对林鹤知做了个鬼脸,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林鹤知看着他的背影,难得露出一丝真心的浅笑,这个时候,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提醒——如果小和尚再不落子,那么这一局就要算输了——林鹤知扫了一眼当前局势,显然小光头处于劣势,不过,他落了几子,战局风云变幻,林鹤知迅速解决对手,关闭下棋网站。
    林鹤知点开俄式摇滚,从培育箱里抓了一只苍蝇,固定好,放到显微镜下观察。
    平时看上去又小又丑的苍蝇,放大以后便像一台精密的战斗机器,张牙舞爪。林鹤知抱着厚厚一本昆虫鉴定指南,根据苍蝇翅膀、头部与刚毛的特征试图将小东西分类。很快,他就得出结论,最早孵化的这一批蛆全部都是夏厕蝇。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外,抛尸处经常有人随地大小便,厕蝇自然成为了那里最常见的蝇种。
    孵化箱里一共孵了三批苍蝇。其中,来自尸体排泄处的蝇蛆已经全部孵化,而来自尸体口鼻处部分孵化,还有一半的蛆虫呈围蛹状。又过了两天,环境实验组——来自猪肉上的蛆虫也全部孵化成夏厕蝇,那批来自尸体口鼻处的围蛹依然没有破壳而出。
    不过,林鹤知注意到这些蛹的颜色越来越深,甚至泛起了某种暗红的金属色泽。林鹤知莫名兴奋了起来,心口好像被什么细小的绒毛轻轻搔刮着,真相等待着他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这些蛹并未死亡,只是拥有一个比夏厕蝇更长的孵化周期。也就是说,在尸体口鼻处,有一批品种不同的苍蝇——而这批苍蝇,并没有出现在他环境对比组身上,也就是说,它们很有可能来自案发第一现场,而非抛尸地。
    已经孵出来的小厕蝇扑腾扑腾地四处乱撞,翅膀“嗡嗡”扇动着,林鹤知轻轻抚过透明盒子,期待地看着那些围蛹。
    *
    尸体身份迟迟无法确定。
    死者的dna,与失踪人员家属基因库没有找到任何亲缘关系,颅骨重建也整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未能提供有效信息。因此,抛尸地车牌排查很不顺利,警方无法进一步确定可能与死者相关联的抛尸嫌疑人。
    段夏拿着死者随身衣物、饰品的图片,问了一圈宁港市的婚庆公司。婚庆从业者基本都能确定,死者的这一套行头、图案的确像是新娘穿的,但问题是,那条红色睡裙胸口绣的,是十年前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图案,早就没有公司会提供这样的设计了。
    “谁还卖这种东西,土不土啊?”职业喜娘给段夏看了一本厚厚的设计图册,“现在都流行这样的。”
    “哦这里这里——”喜娘对着头饰指指点点,“结婚吗,红红火火的,你看头饰这对小蝴蝶,怎么是镀银的?下面的珠子也是白色的,这很奇怪啊。西式婚礼穿白嘛,但这大红肚兜啊,凤凰印花显然是咱们中式的,中式传统红喜白丧,带这么个白蝴蝶在头上,多不吉利呀。”
    白……丧。
    好多年前的……款式。
    段夏眼前又浮现出死者充气腐烂的面容,在心底打了个寒颤,说这案子真是越查越邪门。
    由于案件的恶劣性,警方一直控制着舆论不让发酵,可现在无法明确尸源,宁港市警方公开了一小部分死者信息,向社会面征集线索,奖金不菲。原本只是在微信上通过“转发聊天记录”传播的小道消息,直接爆上了全国热搜。
    有人猜死者是特殊行业工作者,一身行头纯属应客户要求的廉价cos,而死者和家里关系比较差所以人死了都没人报警;有人通过现场的随身物品猜测是死者虚荣爱财,是死于金钱纠纷;也有人猜死者是被丈夫杀害的,就像两年前那起轰动全国的大案一样——夫妇二人出门自驾游,妻子途中被害,丈夫把她塞进行李箱里,竟然还旁若无人地饶了中国大半圈。
    一时间,各路键盘“福尔摩斯”纷纷出动,线索分析小论文一篇又一篇,过往“藏尸行李箱”案情分析横扫各大自媒体,社交媒体再掀“恐婚”浪潮……
    林鹤知粗粗扫了一眼,大约是警方公示的信息相对有限,大部分猜测都与事实八竿子打不着,便兴趣寥寥地关了网页。
    倒是那些延迟发育的尸蛆围蛹,在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羽化出壳。经过显微镜下的特征分类,林鹤知发现这一批只存在于死者口鼻中的苍蝇,属于“红头丽蝇”品种。
    红头丽蝇与夏厕蝇在饮食上百无禁忌不同,是非常典型的食尸蝇种,因此被法医昆虫学广泛研究。林鹤知反反复复读了三遍“国内分布”后那一段介绍说明,确定红头丽蝇主要活动于中国北部,南方的话,只存在于西南:四川,云南,贵州等地。
    而宁港市地处华东,这种苍蝇非常罕见,书上都没有记载。也就是说,这具尸体的第一现场,大概率是在省外,一个有红头丽蝇的城市。
    同时,林鹤知还确定了一件事:尸体只是被冷藏,而没有被冷冻。零下五六度的环境可以彻底杀死苍蝇卵子,而这些苍蝇存活了下来,说明尸体的保存条件很有可能只是在零度上下,苍蝇卵无法发育,也没有死亡。
    第5章 藏尸行李箱
    大半夜,林鹤知一下子又精神了。案情到现在终于有了明确的进展:一个被敌鼠钠盐毒杀的,“新娘”打扮的年轻女性,被装在行李箱里,故意抛尸去了外省。如果无法确定死者是谁,第一案发地以及具体案发时间,这个案子很有可能几年、甚至十几年都破不出来。
    林鹤知盘腿坐在平时睡觉的棺材板上,原本套在骷髅骨架上的绿色青蛙帽这会儿被他戴到了自己脑袋上,两股绿毛线编制的麻花辫从左右两侧垂下。他身前立着一面巨大的软木板,大头钉横拉着几根麻绳,上面挂着一些现场照片,重要线索被记录在卡片上:
    中毒死亡。小剂量,多次口服的敌鼠钠盐。
    排泄物里大量的高纤维水果籽。
    死后十几小时内都处于仰卧状态,后被折叠进行李箱。
    尸体被冷藏。
    尸体上孵化出来自省外的红头丽蝇。
    他身后台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放大了投在墙上。沉默的影子低头看着线索墙的正中——与所有线索相连的那张被害人卡片,还是空的。
    你是谁?
    你来自哪里?
    又死在哪里?
    你能不能——
    告诉我。
    林鹤知盯着红头丽蝇的地理分布地图,缓缓闭上双眼,心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范围再缩小一点呢?
    夜风透过纱窗吹了进来,药师佛前两尊红烛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大约是已经入秋的缘故,山间风愈发大了,两株火苗晃了一会儿,“啪啪”两声接连熄灭,滚烫的红色蜡泪流下,缓缓凝固。
    林鹤知突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眼神雪亮。
    ?晋?江?独?家?
    林鹤知有了新想法,第一时间去找宫建宇讨论。恰好,单瀮也在,他刚整理好一份列表,来法医实验室找宫建宇确认——这是案情全国公示后,各地均有上报可能匹配的失踪女子——可是法医组反馈的结果,说死者与失踪者并无匹配。
    对于公安来说,凶案必破,而行李箱抛尸案久久没有进展,单瀮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几天不见,两眼青黑,满是胡渣,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林鹤知听着他们的对话,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盒火柴,点亮一根又吹灭一根,直到单瀮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林鹤知才点燃一盏酒精灯,在石棉网上放了个烧杯,不一会儿水沸腾了起来。
    宫建宇也忍不住问:“鹤知,你在干什么?”
    林鹤知扭头看向单瀮,指了指烧杯,笑得恶劣:“像不像你的屁股,单队长?”
    大部分时间,单瀮都对某些人的冷嘲热讽免疫,这次被人狠狠捅到了痛处,怒气怎么也压不住。他上前一步,伸手揪住对方衣领,眼看着一拳就要下来,林鹤知眼疾手快地盖上酒精灯帽子,嘴里大声:“我有办法!我能知道尸体从哪里来!”
    单瀮一拳停在空中,深吸一口气,五指又很克制地松了下来,从牙缝里蹦出一句:“……什么办法?”
    “啧。”林鹤知靠在实验桌上,转头看向宫建宇,“咱们还有尸体冻存器官,对吧?”
    宫建宇点点头:“你想干嘛?”
    林鹤知分享了自己在尸体口鼻处孵化出红头丽蝇的发现:“现在,有种种线索导向死者并非来自宁港。已知不同品种的苍蝇,活动于不同的区域——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可以通过死者身上的生物信息来确定她来自哪里。比如,植物生长分布于不同的地区,而这些植物的花粉,一旦吸入肺泡,会在人的肺部留下一生的生活轨迹。”
    “所以我想试一试,从死者肺部提取花粉信息,再根据红头丽蝇与这些花粉重合的地域,来判断死者生前主要在哪里活动。目前我只能说,她大概率不是死在华东。”
    “她是长期生活在华东,但人死在了外面,再抛尸回来?”林鹤知眼底闪着兴奋的光,“还是说,她本来就是外省人,因为什么原因,被抛尸来了这里?根据目前已知的信息,无法进一步从那些车辆里定位抛尸嫌疑人,如果再加上一条,地域性条件呢?”
    “肺部提花粉,能确定生前活动地域?”单瀮有些诧异,“你们法医组平时做过这个吗?”
    林鹤知不理他,依然看着宫建宇:“这个和我们平时提取dna、扩增再纯化的流程大同小异,只是把pcr引物换成叶绿体基因matk和rbcl来定位植物信息——序列我可以发你——然后再跑个高通量测序就行了。”
    “我听说过这个实验,但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宫建宇沉吟片刻,“鹤知,你来做的话,有多大把握?”
    “从死者肺中提取出花粉信息,九分把握。”林鹤知想了想,诚实地说道,“但根据花粉信息确定死者生前活跃的地理区域——我不确定——有一定的可能性,咱们提取出来的植物并不具有任何独特的地理意义,这个是我在测试之前无法预判的。”
    单瀮眉头依然紧蹙:“这个实验你之前做过吗?”
    林鹤知理直气壮:“没有。”
    单瀮:“……”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转身就走了。
    林鹤知微微仰起头,有些挑衅地盯着他的背影:“你不相信我吗?”
    单瀮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并不是法医学领域的专家,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相信宫主任的判断。”
    林鹤知又看向宫建宇,老法医沉默半天,但念及这么多天了尸源并无进展,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应了下来:“冻存的肺部样本我们有,但你要的pcr引物没有。你得把核苷酸序列发给我,我申请定制一下,送过来……加急订单最快也要一周时间。”
    “那太久了。”林鹤知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兴冲冲地说道,“我搜了宁大最新发布的论文数据库,发现宁大植物研究所有一个实验室,他们发的很多论文都用过这款pcr引物……咱们可以去偷一点。”
    要不是宫建宇还带着刚摸过尸体的手套,他很想一巴掌捂住额头:“鹤知,咱们不能随随便便去别的实验室偷试剂。”
    “哦,那借一点。”林鹤知无辜地眨眨眼。
    宫建宇笑得有些无奈,但眼眸间皆是宠溺:“好,好,你把那个pi的联系方式发给我。”
    事关刑事案件,研究所的教授二话不说,直接把一离心管pcr引物寄了过来。
    局里的法医实验室比不上大学研究所那样高档,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的仪器都有。林鹤知坐在超净台前,娴熟地准备着即将放进pcr机器的离心管。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段夏没走,她扯了张凳子坐他身边:“林老师,有时候尸体腐败得非常厉害,死者自己的dna都提不出来。这花粉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吸进去的,还能提出dna吗?”
    林鹤知没直接回答,倒是反问:“你是真的好奇,还是单瀮特意叮嘱你要来实验室盯住我。”
    段夏有些窘迫地睁大双眼:“我——我当然是真的好奇了!”
    “之前从没见过你化妆,现在快到下班时间点了,你把运动鞋换成了小皮鞋,涂了口红,还喷了香水。”林鹤知温和地笑笑,“如果不是临时被单瀮喊住,本来下班是要有聚餐吧?”
    段夏:“……”
    “想去就去吧,不用盯着我,放心,我既不会偷东西,也不会炸了实验室。”
    小女警不安地在坐凳上挪了挪屁股,努力解释道:“单——单队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一个特别遵守规则的人,理论上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们这个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是要求有两个人同时在场的。”
    林鹤知欣赏片刻她的坐立不安,哂笑:“不,你们单队是一个特别能装,特别假正经的人。”说着他往装垃圾的塑料量杯里卸了一个移液枪头,又很快换上了一个新的。
    段夏:“……”
    实验室里沉默片刻,林鹤知才回答了女孩之前的问题:“花粉吸入肺泡,属于外源性刺激,身体本身会对它产生免疫反应,最终导致钙化。再加上花粉本身就有两层壁,可以很好地保护花粉本身的遗传信息。之前有论文报道过,哪怕肺部高度腐烂,也可以从中提取花粉的dna。”[1]
    段夏忙不迭点头。她的目光落在林鹤知手上,有点想问他和单瀮是不是有什么过节,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pcr跑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紫外线下,被eb染色后的电泳胶泛起了块状荧光——正是死者肺部的植物dna。
    过了几天,dna测序结果出来了。林鹤知自学能力极强,在github下载了学科前辈们已经写好的植物进化学代码,并利用这些基因信息创建了出了进化关系树,再通过blast序列比对,从死者肺部发现了二十九种不同的植物。
    其中,大部分植物比较常见,在亚洲、甚至全球均有分布,但林鹤知发现了七种地理特异性比较强的植物:铁力木属,刺葵属,买麻藤属,西番莲属等等。这几种植物只生长于中国南方,共享的生长区域有广西、广东、与云南。林鹤知将植物分布地图与红头丽蝇的分布地图一对比,重点圈出了云南省。
    他挨个儿查了查这几种植物,猛然意识到,这个分类学名为“山茶亚目,西番莲科,西番莲属”的植物,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百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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