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隐道:“都没有。”
    他缓缓拉开弓,那一定很费力,承载着上百条鬼魂的弓弦沉重的如同棺椁,江隐的手臂用力出分明的线条,青筋浮起,虚搭弓弦。
    “我是人。”
    弓如满月,两指松开,增冷冷的一声嗡鸣,伴随着嘁哩喀喳的碎裂声,这把弓终于彻底报废,碎成了一地。
    好像囚笼被打开,鬼魂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比火焰还凶猛的,疯狂的扑向了江逾黛!
    食梦貘挡在他身前,像一堵城墙,将所有飞箭都挡在了外面,但鬼魂更加难缠,每一个怨气滔天的鬼都像饿极了一样啃咬着食梦貘的骨头,和刚才的活死人毫无差别。
    食梦貘像漏气的皮球,摇头摆尾,不断挣扎,还是全身上下都发出滋滋的白气来。
    江隐长出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祁景要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走远点。”他的眼睛还是纯黑的,像两块镶嵌在冰冷白玉上的宝石。
    祁景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下,立刻明白了。
    “你能量消耗太多了吧?”他把脖子一伸,“来,往这咬,这个节骨眼了,还跟我客气什么。”
    江隐摇头:“我能撑住。”
    祁景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喝一口怎么了,我又死不了!”
    江隐喘了口气,他的面色红了又白:“谁说死不了?要是我控制不住,你变成一具干尸都说不定。”
    祁景顿了一下:“那喝点别的?”
    江隐也愣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睛,少有的噎住了。趁这个机会,祁景把血抹到了他唇上。
    江隐下意识舔了下,甘甜的腥气传入口中,全身上下都激灵灵一颤。
    那双漆黑眼珠中的波动更加明显了,好像一个深沉的,欲望的漩涡,污黑的水源满的要溢出来,将人吞噬殆尽。
    祁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你……”
    江隐将他推开了,这次用的力极大,自己也用力掩住了嘴,清削得手骨突了出来,急促的喘息都被压抑在下面。
    祁景再要上前,他却抬起一只手,那是拒绝的姿势。
    “别过来。这种状态下给我喝你的血,我会完全失控。”他的声音有点闷,带着粘稠浓重的吐息,“我……属于傀儡婴的力量太过邪气,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被封在了折煞里。现在折煞没有了……”
    “你再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祁景愣了一下,看来江隐找回小时候的力量并不是好事,那毕竟是人命和鲜血堆砌出来的,一担子冤孽。
    “那你之后……”
    江隐摇头:“先把江逾黛抓到再说。”
    两人再看向江逾黛,那边鬼魂已经把一人一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蚕茧,在那之中,扎出来雪白的骨头,回荡着万千凄厉的惨叫。
    江隐看了眼,又转过了头。祁景感觉出他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能力,但这些冤魂却无法普渡,也无法消灭,只能通过这样的驭鬼之道附着在某一物或者人上。
    利用他们,和江逾黛又有什么区别?
    脸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祁景伸出手,再看天上,雨丝细细密密的落了下来,好像要坠入人的眼底,织成了一片帘幕。
    他说:“下雨了。”
    也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这样的滥杀无辜,生灵涂炭,作恶之人却仍旧逍遥法外。
    雨在短短几个眨眼间就变的非常大,劈里啪啦的砸在头脸上,祁景觉得自己光裸的地方都要冒烟了,烧伤一阵阵的剧痛,一件外套却抛了过来。
    祁景心里美滋滋的,刚要穿上,眼前却一道电光闪过,晃得视野里一片白光,在勉强睁眼看清的缝隙中,江隐立在雨幕里,抬头望天,脸色大变。
    “不对。”他说,“有哪里不对……”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携着熊熊奔雷之势,几乎让人五感失调,然后,一道似乎要把天空劈成两半的闪电咔嚓嚓裂开,白光炸开,云层被映出了壮丽的蓝紫色,原本的黑云压境在这闪电面前,竟不值一提。
    一道闪电,像枯树枝条,又像蔓延开的静脉,仿佛天降利刃,狠狠劈砍在那鬼影堆砌的蚕茧上!
    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和雷声,雨声混在一起,那蚕茧像蛋壳一样破碎了,鬼魂们哭叫着逃开,谁也无法和老天的力量抗衡。
    祁景被这副场景惊呆了:“这是……天劫?”
    江隐道:“如果有人作恶天多,在一个地方积聚起了滔天怨气,影响了因果循环,天道法则,也许会引来上天的不满。但我个人认为,它并不是那么好的东西……”
    祁景现在还不敢置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老天爷金刚怒目重拳出击这一出,从小到大的认识让他觉得这种事情只有修仙小说里才会有。
    但他还是问:“为什么?”
    正在此时,一束闪电咔嚓一声劈到了他脚边,江隐拉了他一把,险险避开,看着那地上出现的一个焦黑大洞,说:“因为这种惩罚,从来不分敌友!”
    祁景脸都白了:“这不是瞎胡闹吗?”
    “老天爷从不公平。”江隐拉住他,“我们得离开这里,去找陈厝他们……这个镇子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祁景再看向江逾黛,他同样暴露在了雷电和暴雨下,食梦貘的骨头像被酸雨腐蚀过一样七零八落,身形小了一圈,他的长袍被浇透了之后更显瘦弱,狼狈不堪。
    “别想走。”
    他惨白着一张脸,沙哑着嗓子说,“祁景,你可知道我为了找到你,花费了多大力气?只有有了你身上的穷奇残魂,我才能真正完整,我才能彻底摆脱这该死的诅咒,改变这世道……你看,老天都在帮我,它说我命不该绝,我不该死在这里!”
    祁景说:“你他妈是不是疯球了?拿到这块魂魄,只会让穷奇完整,你的身体只会成为他的宿主!”
    江逾黛厉声道:“我和白月明不一样!我不会让穷奇控制我,我会,成为它的主人!”
    他周围都是火被暴雨浇灭后的浓浓烟雾,但闪电打下来的地方,又有新的鬼火燃起,光怪陆离。在刷刷的雨幕中,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好大的口气。”
    那声音三分慵懒,七分不屑,还有十二分的讽刺,祁景心突兀的一停,大脑里的神经像在跳皮筋舞,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感觉有什么在从身上剥离出去,一点一点,痛得他弯下了腰,含糊不清的嘶吼,直到水洼里映出了他布满了黑色花纹的脸。
    和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
    穷奇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踩一步地上都要抖三抖,它黑金花纹交织的毛皮被打湿了,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来。
    祁景说:“你出现的……真是及时。”
    李团结道:“你在心里骂我那百八十遍,我可都记住了。”
    祁景感觉这幻影存在的每一秒,他身体的力气都在飞速的流失,连江隐的反应都顾不得注意了。
    李团结显然也不是很好的状态,那雾池像酒一样让他醉在了过去的回忆中,沉眠修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万不得已,只能出来,这出现就是以祁景的消耗和更久的沉眠为代价。
    他勉强笑了下:“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吧。那家伙……”他指了指江逾黛,“说他身体里有你的魂魄,是真的吗?”
    李团结瞥了一眼傻了一样的江逾黛:“我怎么知道。”
    祁景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怎么想,我身体里的你都应该是正宫吧。现在是不是该打打小三了?”
    李团结嗤笑道:“能说这么多废话,看来你还能坚持很久。”
    他一步步朝前走去,溅起了脏水也如同腾云驾雾,江逾黛也就一步步后退,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连食梦貘也瑟瑟发抖,骨架打着颤。
    那双黄色的兽瞳移到了食梦貘身上:“……原来是它。”
    “你可真是干了件好事啊。”他语中带笑,兽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不是想和我做主仆吗?”
    江逾黛的脸又白了一分。
    李团结轻声道:“那我就把你拨皮剔骨,送你到十八层地狱下见我吧。”
    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夜
    江逾黛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发着抖,不知道是冷的怕的。
    “等一等……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他一指祁景,破釜沉舟的说,“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选择我还是他。也许你以前一直寄宿在祁景体内,但你要明白,这个小子满脑袋都是那些仁义道德,他是不会让你恢复真身的!但我可以!”
    祁景都被他的无耻惊呆了:“你还能再卑鄙点吗?”
    江逾黛道:“确实,我卑鄙,但我不受世间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我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合作。”
    他对穷奇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四凶,你的存在可以帮我完成夙愿,你也可以借助我重返人间,互相利用,有何不好?”
    雨水劈头盖脸的打下来,将他浇的脸色青灰,一双眼睛射出来的光仍旧野心勃勃。
    李团结好像考虑了一下。
    “你能让我做梦吗?”
    江逾黛愣了一下:“什么?”
    在那双冷酷的兽瞳的直视下,他立刻接道:“能!能!有了食梦貘,什么梦我都可以织出来!”
    “不是那种梦。”李团结懒懒的说,好像兴致缺缺了,“是只有那小子能让我看见的梦,你不行。”
    江逾黛噎住了,他摸不清这凶兽的心思。
    李团结道:“你这点用处都没有,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江逾黛难以置信道:“你……你难道不想聚齐魂魄,重返人间吗?”
    李团结忽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它呼出来的气体夹杂着火星和冷雾,蕴含着故作的惋惜。
    “看,你连我的心思都猜不准,我想留你一命都难啊。”
    话音刚落,就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天吸地一般,森寒利齿兜头罩来,江逾黛脸色大变,厉喝一声:“食梦貘!”
    食梦貘挡在了他身前,江逾黛夺路而逃,本以为至少能拖个一时三刻,但身后传来的风声让他心脏都停跳了,一转头,穷奇巨大的爪子就近在眼前。
    在他身后,食梦貘像一台已经报废的机器,一堆白骨散落在地上,白色的雾气混乱的乱窜着,却回不到江逾黛这里。
    死到临头的最后几秒好像被放了慢镜头,江逾黛睁大了眼睛,眼看着能轻而易举的按死自己的一掌就这么落了下来——
    他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
    …………
    从出生开始,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必死之人。所有人对他好或坏,关心或轻慢,无非是因为他没几天活头。他本可以自认倒霉,却偶然间知道了那些过去。
    还在孱弱的幼时,他就时常在台阶上一坐一整天,想很多很多事情。
    他问自己——
    如果历史的洪流不可更改,他是否该接受去做一个被牺牲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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