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
    老爷曾抱着姑娘问:“以后爹爹给咱们珠儿招婿,你说咱们要找个什么样的?”
    姑娘没?有任何迟疑和害羞,张口就道:“要找好看?的!”
    逗地老爷和夫人直笑。
    蓉娘及时压了压哽声,赶忙拿过后边一条簇新的莺黄刺绣妆花裙,再?对比起来,也短了。
    姑娘腿长,前年能遮鞋面的裙,现今却短过脚踝。
    还有一年半的孝期,到时定穿不了。
    蓉娘少不得感慨:“可惜啊,这裙子?姑娘还未穿过。”
    柳家只有一个女儿,自然娇养长大,衣裙每年四季都做的多,不穿也要摆在柜里。
    曦珠看?过一转周遭,觉得浪费了,便?问起青坠:“这裙我一次都没?穿过的,看?你应当能穿,若是喜欢,拿去就好。”
    青坠一眼就知裙子?价贵,不论绣纹,光是布料,她怕是半年的月钱都买不起。
    忙摇头道:“姑娘不用的。”
    曦珠笑道:“你不要,我又穿不得,少不了要扔掉。再?者你马上要成婚,你侍候我一年了,我没?什么现成的东西送你,只要你不嫌弃这衣放箱笼里一年了,拿去晒晒就可以穿的。”
    青坠并非家生奴婢,与人成婚是在外头,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姑娘这般说了,她不好再?推,也是真喜欢那裙子?,接了过来,欢喜道谢。
    曦珠接着和蓉娘一起,把?自己不能穿,又全新一次未穿过的衣裙整理出来,先让青坠选。
    青坠挑了七八条,心里高?兴得很,却不好意思再?拿了。
    剩下?的,曦珠让她拿去问院里的其他丫鬟。
    正?莳花打?扫的两个小丫头欣喜地选过,在窗外喊道:“多谢表姑娘!”
    曦珠朝她们笑笑,接着与蓉娘收拾起旧物。
    她已经穿惯了素裙。
    即便?前世脱了孝期,在公府穿的仍然清淡,只有与许执出去玩时,才会穿的稍艳些。
    后来流放峡州,在那样一个海寇肆虐的地方,连容貌都恨不得毁去,怕惹来恶意觊觎,哪里敢穿这些,成日裹在灰布里。久而久之,曾经令人艳羡的容貌损折,她连镜子?都不敢照,也不再?奢望。
    将衣裳收拾完,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青坠找来绳子?,踩着高?凳垫脚,栓绑在几?根白玉兰树丫之间?,牵出四五条长线来。
    曦珠与蓉娘把?衣裳和裙子?抱出去,扯开袖子?和裙摆,搭晒在太阳底下?,用竹夹携住,不被风吹落。
    等?忙活完,又过去半个时辰。
    春月庭的后院,满眼看?去,一片缤纷。
    洁白的玉兰花随风飘动,春光铺在晃荡的衣裙上,金银绣线若隐若现地折散碎光。
    前院石匾旁栽种的黄木香,今岁春天?竟顺着青墙黛瓦,延伸至后院,与攀墙的粉蔷薇纠缠,成云般的花引来蜂蝶,在隐有暗香的衣间?翩跹。
    燕子?南归,飞撷春泥,嘁嘁喳喳地叫,修筑檐下?去年的旧巢。
    曦珠坐在廊庑,望着眼前的景象,不觉眼眸微弯,唇角翘起。
    柳伯已于两日前启程回津州,说会回去照看?老宅。
    如?今只有蓉娘陪在身?边,她却感到一切都在变好。
    重生将近一年,此时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姑娘,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镯子??”
    身?后的窗里忽地传来蓉娘的一声惊叹。
    曦珠回头,蓉娘已经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打?开的红匣。
    待近处,她看?见了递来面前的匣子?里,一块月白素纱上,一只湖蓝的蛇形玉镯静静地躺着,绿松石的玉化料,色纯无质,水波纹路。
    蛇首蛇尾相错而过,栩栩如?生,就连鳞片也纤毫毕现。
    不是寻常的镯子?样式。
    曦珠愣住,她没?有这只镯子?的。
    蓉娘也疑惑,晒完衣裳,她去整理其余箱子?里的杂物,便?发现了一个做工精美的沉香木匣子?,不应放在那里的,又是何时放进去的?她打?开来看?,当见里面的玉镯,登时就睁大了眼。
    活这么大岁数,她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这么一大块绿松石料子?,还没?一丝杂色,价贵不可想,便?是想买都找不到地方。
    还雕刻成蛇。
    蛇,正?是姑娘的属相。
    “难不成是之前谁送的?”
    蓉娘实在想不起来,可这样的玉镯,凡人见过都不会忘记,难不成自己真是老了?
    曦珠接过匣子?,看?清了它,瞬时,她捏紧了手指。
    是那个剔红嵌玉刻芙蓉纹匣,去年及笄那日,卫陵送给她的。
    她从没?有打?开过一次,便?将它遗忘在了哪个角落。
    原来里面装的是这样一只镯子?。
    她将它拿了出来,触及冰冷,是被困于黑暗里太久,熬过寒秋严冬,终在这日得见天?光。
    一刹那,前世的不堪,与今生的荒诞,如?同双绞的线,将她心里那个残酷冷漠的他更?加剥离,绞碎了些。
    曦珠笑了笑。
    “我也记不得了。”
    迟疑了下?,她将镯子?戴进左手,尺寸没?有偏差,全然合适。
    明媚春光下?,她抬起手,在光下?看?它。
    玉蛇颜色艳丽,纯粹的蓝,宛如?家乡一望无际的海,弯曲盘绕上自己的手腕。
    第62章 一起玩 (增修)
    清明前两日为寒食, 万家禁烟冷食,多用杏花饧粥。
    大燕开国?皇帝热衷马球,在世时, 每年此节都会举办马球赛事,不仅为娱己乐人,也为检视膝下皇子武艺, 及其领导才能,所附官员党派。
    国?祚至今一百二十六年, 历代皇帝都如此, 这几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神瑞帝早年夭折过一个皇子, 现今只有四位皇子,不算多嗣。
    其中嫡长?子太子出自中宫,六皇子出自温贵妃。
    另两位皇子平庸,其母都是不受宠的?妃嫔, 家族也不足显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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