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陵拱手作揖,歉意道:“大嫂,要?借用大哥一些时候,不会耽误很久。”
    卫远摸了把卫朝的头,道:“跟娘先?回去,一会爹就?回去了。”
    两人沿着后园中的一条汀步小路走,身后的小厮丫鬟都屏退了。
    有多?久没这样和大哥独处了,卫陵几乎算得上大哥带大的。他年幼时,南方土司不安分,父亲忙于战事,小虞刚出生,娘一心扑在妹妹身上,二哥也为仕途悬梁刺股地读书。
    大哥就?带着他在身边,教他习武。
    但他受不了那个苦,总是没学两日,就?跑出去玩。不是今日与姚崇宪去偷桃斗蛐蛐,就?是约好明日要?去作弄哪家的小娘子。
    如此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等?爹回来,得知他惹出的一堆祸,抽了家法就?要?打人,大哥替他说话,说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这个长?兄没有教好。
    爹被?气狠了,将一向听话的大哥也打了。
    长?大些了,他更懂得自己的出身好处,觉得上头有父亲和大哥顶着,即便?他真做个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干系,他并没有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大志向,一生那么短,为何不及时行乐。
    也甚少去想父兄的压力。
    后来初入战场,面?对?羌人红了眼的砍杀,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反杀,那瞬,死亡的恐惧让他完全傻住。
    是大哥救的他,事后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想死!我教你的全他娘泡水了!”亲自罚了他二十军棍,打地他皮开肉绽。
    那是他第一次被?大哥骂,也是第一次被?大哥打。
    但再后来。
    齐王叛乱,大哥被?派去剿灭叛党,却困守孤城,粮草全断。
    是谢松和秦令筠一道出计,与六皇子一派的人害死的。
    卫远率先?笑说:“你不是有话与我说,怎么,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是带着三弟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明白三弟看向表妹的眼神。
    唔,还别说,那时大门口,当见他们站一块,倒是很般配。只是表妹的身份……
    卫陵微微叹息。
    卫远问道:“还是连我这个亲大哥都不能说?”
    卫陵笑了笑,“就?是大哥看出来的。”
    他并不打算隐瞒大哥。兴许积郁于心两世,有人得知分担,他觉得轻松一些。
    “娘那边是不是还不知道?”
    卫陵点头。
    卫远:“那你打算何时与爹娘说?”
    卫陵:“还不打算说,如今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并未答应。”
    这倒让卫远惊诧了,他知道母亲要?给三弟找个媳妇来管他,他还曾笑过这样的性子,连爹都管不了,一个姑娘家来管,别到时每日都哭了。
    可当下?看三弟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这是真上心了,若不然依着霸道的性子,哪里管表妹答不答应,都要?直接去和爹娘说,定下?来算了,还来与他这个大哥兜什?么圈子。
    不过,表妹怎么不答应?
    卫远好笑了,调侃道:“你是哪里让人家瞧不上?也是,整日不着家的,只想着玩,想找你还得派人去哪个犄角旮旯寻。”
    他还是清楚,这京城想嫁进公府的姑娘多?得很,即便?三弟不着调。
    卫陵跟着笑起来,“我如今都改了,哪日都回家,就?连去神枢营,也没一日缺勤的,大哥要?不信,去问二哥好了。”
    卫远方才也听母亲和二弟说起这事,都夸是懂事了。
    他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女子里最不喜欢端庄的,觉得无趣得很,不能陪你玩,还要?反过来管束你。倒不曾想到头来也还是喜欢了,真应了那个词,言不由?衷。”
    卫陵笑笑,“那时又?哪里能料想到后头的事,再说了,我现今觉得这样挺好。”
    且说聊行过段路,将近卫远的院子时,卫陵止步,看向他,郑重道:“还要?请大哥不要?将我与她的事说出去。”
    卫远道:“晓得,你先?不说,我赶在前头做什?么。”
    他又?凝眉,“只是到时你可要?想好,爹那里怕是……”
    话未尽,意已到。
    “我知道。”
    “你要?是真心待人家,要?我能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卫陵回到破空苑,和往常一样点灯。
    火光青荧,浮照低垂的脸。
    狠摁额角,他的头疼在见到父亲与长?兄那刻起,再次发作,暗里吃了好些药缓解,不让人看出他的不对?,如今打开瓷瓶,却是一粒药都没有了。
    他看向春月庭的方向。
    今晚想必她会再想起那些事,也不会好睡。
    他收起瓶子,在一阵阵的燎烧刺痛里,将那些想过无数次的谋算又?过一遍。
    他现在还不能有所?动作,时机不到,至少要?等?到明年十月底,狄羌内部政权交接完成,北疆再陷战事时。
    更不能将与曦珠的事说出。
    这些日再多?与她的亲近,只是为了让她信任他,放心地将负压在她心上的事,转移至他身上。
    他没有忘记要?留有余地,倘若最后卫家重蹈覆辙,他也要?让她全身而退,不必卷入如同前世的暗潮漩涡。
    他希望在一切未定前,她只需看着就?好。
    第46章 焰火
    天光昏昧, 静静地从藤纸筛入,又渗进缥碧色的纱帐。
    曦珠再次惊醒,猛然?起身, 不断喘息。过了片刻,她掀开帐子?,趿踩鞋子?下床, 到窗边的榻前坐下。
    冷茶入口,逐渐地压住那些繁杂复乱的画面, 她终于缓过?来。
    她再次梦到了前世卫家的惨像, 大?表哥被叛军围困至死、董纯礼的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卫度被射杀宫墙内、卫皇后自焚冷宫、卫陵被构害战死雪谷、太子?被囚、姨母亡于流放途中、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也梦到在峡州, 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苦役,还要担惊受怕海寇的突然?抢掠。
    卫锦痴傻地哭闹,她只能整夜抱着哄睡,睁眼撑住困乏, 听卫锦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娘;
    卫若身体自幼不好, 常常生?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叩响看管他们?的官员大?门, 低声下气地求医;
    卫虞不堪劳作的崩溃大?哭,她将?那个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姑娘揽在怀里,安慰说都会好起来的,却?自己的双手都是燎泡,疼痛难忍,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卫朝的沉默不言, 与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拼命挣得?功勋, 她给他满身的砍伤上药, 分明疼地直打颤,却?还是红着眼咬紧牙关说:“三叔母, 我会让你们?好过?起来的。”
    ……
    好似从那日在小琼山的悬崖边,与卫陵那番话?后,和他又是时不时的信,她莫名心安下来,没有?再梦到这些。但今晚见到国公和大?表哥,又想起了。
    她坐在半明半暗里,将?脸上的汗水擦净,而后抬眼,在更漏的滴答声里,望着正渐渐明亮的窗,等待晨曦的到来。
    翌日是除夕,满京到处是热闹的欢声,一大?早,就听到远处坊市的噼啪炮竹声。
    公府的下人正在门前涂抹糨糊,张贴春联,又在檐下登梯高挂红灯笼。
    “哎,往左边些,歪了!”
    “对了,再往右边一点,好,好,就这样!”
    管事?在下方?仰着脖子?喊,冷不丁被膳房来的老嬷嬷拉住,递来个单子?,道是有?些菜见不到好的,这年节关头也不知去哪里买。
    管事?接来一看,急了。
    “这都是夫人定下的菜式,再是买不到也得?想法子?,甭管多少价钱,到时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拖不了。”
    “那您给拿个主意啊。”老嬷嬷更急道,不想砸手里头。
    外间各处忙碌,正院室内也正冗忙。
    早在半个月前,宫里就送来了这年要赴宴的帖子?。
    一早,丈夫和长子?就先进宫去觐见皇帝,是为报此次狄羌的战事?和议和等事?。而二子?也往东宫去了,说是宴上再汇合。
    杨毓一壁问询各处布置,一壁让丫鬟服侍穿上繁复的礼服。
    又听是哪家送来拜年礼。
    这个月忙地她脚不沾地,先是几场侯爵之家的喜宴,推辞不了,跟着要筹备各家年礼,先不说家里媳妇及姻亲,还有?朝中那些官员,零零总总算下来,都要有?上百家,送礼加回礼,礼单都翻不到底,看地人头晕眼花。
    这东西一多,那银子?就跟水淌似的,最?易出事?的关节。
    现下却?是宫宴,更为要紧。
    等收拾妥当,眼见日悬半空,时辰不早,不再耽搁,就要出门,与家里剩下的人一同赴宴。
    管事?再来问几日后丈夫宴客的菜式,怕是要换,也没空细想,道:“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
    将?跨出门槛,才在混忙里,想起曦珠还留在府里,叫住管事?叮嘱两句。
    “那边她有?什么要吃的,就叫膳房做。”
    管事?连连应下。
    春月庭中,蓉娘得?知国公夫人等人已经进宫,今晚要在皇宫过?除夕。
    因先前与膳房打地好关系,她说要借用灶台,自己做菜就好,就不麻烦在为正月初那一场宴备菜的厨娘,厨娘乐地少样事?做,自然?应下了。
    两边各自做事?,等鱼肉香味飘出,好些个厨娘手里还择菜,却?围过?来往锅里正咕噜冒汽的红烧鱼汤瞧,问道:“这鱼闻地怪香,如?何做的?”
    蓉娘笑地眼角皱纹骤起,道:“这是津州的菜式,老一辈传下的。”
    她也不吝啬,将?做法说与她们?听。
    四方?暮合,天暗下来,一盏盏红灯笼被点起,照亮偌大?一个空荡公府。
    家人团聚的日子?,连下人都去过?节。
    曦珠给院里所有?的人都发了压岁钱,丫鬟们?祝她新年平安,都笑着接过?各自去了。青坠也回家去了。
    蓉娘将?菜用食盒端着回来后,曦珠在前院那棵最?高的槐树下,点了烛,烧了纸钱,跪地祭拜爹娘。
    蓉娘在旁看地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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