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考上了哈军工,后来随学校迁去了长沙。现在是国防科技大的教授,博导,搞的是军工方面的科研。梁琇明白,电视上那些接受检阅的武器装备,搞不好,就有长子的汗水心血在里头。但她却从不多问一句,只是在心底默默地欣慰和骄傲。
    她的秦定邦这辈子爱当兵,却一直在经商,和汪伪、日本、国府的各路牛鬼蛇神周旋,最后到底是长子替他圆了梦,如果他在天有灵,知道小熊这么出息,应该也会觉得圆满吧。
    虽然儿子的拳拳孝心情真意切,但她还是想一直陪着秦定邦。如果把他一人留在上海的那座孤零零的坟茔里,对她来说,无异于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她,怎么会愿意?
    她当年受刑,伤了根本,越到晚年身体越差,大小毛病接连不断。前些年她去长沙看孙子孙女时,身体就已经开始报警。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那时趁着腿脚还能动弹,曾带着秦向湘回了次临湘寨。
    那一趟,她专门去爬了灵雁山。
    秦定邦曾经在江边和她相约,等老了,就一起回临湘寨。
    只是,他爽约了。
    她要在还能动的时候,替他去爬一次灵雁山。那山很陡,她拄着登山杖,在儿子的一路搀扶陪伴下,终于找到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小小平地,能听到山顶吹来的林间风,能远眺滚滚北去的湘江水。
    不远处有块大石头,正好能当个记号。她走过去拍了拍,指着附近的空地朝秦向湘道,“等我走了,你把我和你爸并骨,坟迁到这里。”
    秦向湘不让她念叨这些,但她看得豁达,“总有那天的。你爸爸先我走几十年,正在那边等着我,迟早我俩会团聚的……快了。”
    暖风吹动了窗户,有光晃到她的脸上,她转头躲了一下光,再一睁眼,便看到厨房里秦向湘和儿媳妇正有说有笑地包着饺子。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长子,直到儿子回头看她,微笑着道,“妈,就快包好了,您别急哈。”
    这眉目轩朗的样子,可真像他啊。
    她的秦定邦,是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她的。
    这个干脆的人,连离去,都毫不拖沓。
    哪怕晚走几天,让她多照顾他几天、多跟他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但她知道,他不是狠心丢下她的,他怎么舍得。他是不想缠绵病榻拖累她,才走得这样决绝。
    只是如此突如其来的剥夺,让她至今仍然恍惚。
    怎么会?
    为什么?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她被这些疑问反复折磨,久久不得解脱。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得知,电刑虽然在表面上不会造成明显的伤痕,却会给神经系统和心脏带来巨大的伤害,是那种永久的、不可逆的破坏。
    是那次被捕,一切都源自他的那次被捕。
    她因此专门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翻了好些书,才终于找到了对电刑的描述。直到那时,她才知道秦定邦到底经受了些什么。
    强烈的电流迅速通过神经、通过心脏、通过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浑身剧痛,言语无法形容的剧痛,让受刑者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更糟糕的是,照他的脾性,只会激得那帮恶魔更气急败坏、变本加厉。他曾在祁大夫的诊所说过,他们都没放他下来过。
    那他当时到底经历了何种非人的摧残,她想不下去了……
    所以那次被捕,是他刚过四十岁就离她而去的罪魁祸首。
    真相一朝大白,回忆便铺天盖地般向她袭来。
    从宪兵队死里逃生之后,他有时会突然闭起眼睛,压抑着呼吸。她问他怎么了,他会微笑着摇头,要么避重就轻,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晚上她翻身醒了,就经常发现他已经是醒着的,或者说,也许根本就没睡着。
    那时的他,肯定是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
    她问他,他总是逗她,转移话题。
    她怀秦向淞不久,有一次他在家差一点昏倒,她急忙把他送去医院。大夫说,他的心脏已经很弱很弱了,一定要注意休息。
    她惊讶,看起来那么健壮的人,心脏怎么会弱?
    他去世几年后,有次张直陪秦安郡来看她和孩子们。张直说起秦定邦在公司,有好几回心口疼到脸煞白,含了几片药缓过来,又开始忙,并且不让告诉她。
    她以为的毫无征兆,其实都被他想方设法地瞒过去了,即便在他心脏开始逐渐失去力量的时候,还在想着尽量先让她心安。
    他从来也没有跟她提过整个刑讯过程受了多少次刑,有多大强度。仿佛那只是被轻轻翻过去的一页,稀松平常。
    可那些不可逆的损伤,就像已经扎进深处无法拔出的刀,让他的心脏再也难以愈合,不住地鲜血淋漓,暗暗吞噬掉他所有的生命力。
    所以,从宪兵队回来后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多难受啊,时时刻刻啊。
    一想到这,她又心疼了。
    他离开她多久,她就心疼了多久。
    唉,心口疼。
    她轻轻合上相册,头靠在椅背上,在舒服的阳光里,慢慢闭上眼睛。
    相册滑落到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她,却再也无力捡起来了。
    不久,就是家里人兵荒马乱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睛,但也只是掀开一条缝——秦向湘单膝跪在她面前疯狂地呼唤她,她好像听到儿媳在打急救电话,孙子孙女嚎啕大哭,不知所措地喊着“奶奶,奶奶。”她好像还听到长子让儿媳给秦向淞打电话,让他赶紧去仁济医院,喊着“妈妈不行了”。
    可她连牵一下嘴角,都没力气了。
    眼皮再次合上,就再也睁不动了。
    后来,她隐约觉出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有医生在紧张地施救。身边的人都很忙碌,而她的神志却仿佛置身事外一样,平静地目送着这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只有她耳边飘忽不定逐渐淡去的救护车声,把她带回秦定邦走的那天。
    他终于忙完了公私合营的事,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该收尾的也收尾了,他觉得,他可以归队了。本来他还跟她憧憬着那以后的生活,计划着先陪她回一趟北平,可胸膛里那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却终于在长期的操劳重压之下,突然间脱力,失去了所有能量。
    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一如此时的明亮和煦,他慢慢倒在了她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诀别时刻啊,他不愿把属于他们的最后时光浪费掉一分一秒,他注视着惊惶失色的她,轻轻摇头道,“没用的,不用救了。”
    他缓缓抬起手,手掌摸着她泪水汹涌的脸,用此生最深情最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我的琇琇啊……肯定是个漂亮的新娘。”
    无论她怎么发疯地呼喊,他的眼神都没有离开她的脸。他其实还有话要说的,但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最后拼尽了所有力气,也只是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不哭。”
    之后,擦着她泪的手便轰然垂落,明明眼里那么多的不舍,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不哭,是此生秦定邦留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再多一个字的时间,老天都没给。
    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时间啊,老天都没给。
    她经常在心底问,上苍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给他一次醒来的机会呢?哪怕夺走她的余生,她也愿意啊!他只大了她三岁,为什么偏让他早了那么多年,便离开了她!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索取更多。当年那些殒身不恤早已青山埋骨的人们,多少叹息,多少遗恨,多少天各一方,多少天人永隔。像那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的卞中涵,刚过去不久,就被叛徒出卖牺牲在了那里。年轻优秀如他,却连个家都没成,更别提留下后人了。
    而她和她的秦定邦,已经拥有了那些牺牲了的人们所无法奢望的相守时光了。他们等到了胜利,有了孩子,虽然在一起只有十几年,但已是弥足珍贵。他们,明明是血雨腥风中的幸运者。
    她又有什么资格,不去知足呢?
    她只是后悔。
    忙完了他的后事,她病倒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以及之后的所有岁月里,那句话总在她耳边不停响起——“我的琇琇啊,肯定是个漂亮的新娘。”
    她本以为当初省去婚礼是省却了麻烦。可是后来回到上海,明明是有机会的,他们本可以办一场婚礼的。然而她那时还是有顾虑,怕婚礼上出乱子,怕大请宾朋太繁琐,怕这个怕那个。只是她如何都没想到,原来在他的心底,竟有着这么执着的渴盼。他原来如此地希望,能亲手给他的姑娘,披上嫁衣。
    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看过他的琇琇,做他新娘子的模样。
    她好后悔啊。
    为什么就没依了他呢?
    即便当年做一身喜服,只在家里穿,或是找个偏僻的小教堂,披一次婚纱。让他看一眼,哪怕是一眼,就一眼,也不会留下这样的遗憾啊。
    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他那样地守着她,护着她,依着她,由着她,结果她却连这点愿望,都没能让他实现。
    越后悔,越想他;越想他,就越后悔。
    她好想他,真的想他,无论怎样,都无法不想他。想到整颗心都随他去了,想到整个人就只剩下一个躯壳。
    但是她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她要替他打扫战场。
    她的秦定邦没看到他们的长子帮他实现了从军梦,为国铸剑,没看到这个了不起的技术尖子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没看到这个最像他的儿子,终于在四十多岁时遇到了心爱的姑娘,也没看到他们的小熊,幸运地有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她的秦定邦也没看到他们的幼子竟然成了享誉上海的名厨,没看到这个小哭包每当稳稳姐不理他就回家找妈妈诉委屈,没看到这个胖小子终于娶回了命中注定的这个胖姑娘,两人很快又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胖丫。
    所有这些,她的他,都没能看到。
    她在没有他的人间,在想念他的时光里,把他们的儿子们教育成了足以让他骄傲的有用之才,直到孩子们有了孩子们,有了她和他的孙子孙女们。
    她替他看,替他听,替他抚育,替他记忆,也替他慢慢老去,然后,她再把这些经历和记忆一一收藏妥帖。
    她要等到最后的以后,把所有的这些,全都带给他。
    这四十多年啊,那么漫长的时光,她攒了好些好些的话,都要和他说呢。重聚时,她会一件一件细细地讲给他听。而他,定会像以前那样守着她,笑着看她,耐心听她,永远也不会厌倦。
    她已经无法听清她和秦定邦的子孙们哭喊的声音了,所有感官,都渐次消退了。
    在人生的尽头,归期将至的时刻,周遭一切都已混沌,唯有眼前渐渐亮起一片耀眼的光,照亮了一片云海。而那光的中央,正慢慢出现一个身影……那个她只有在四十多年的梦里才会看见的人啊,终于,终于站在了那里。
    她看到他了!
    他还是那样俊美无俦,正等待着他此生挚爱的姑娘,远远地,就朝她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是他!
    是他啊!
    她如当年那般的笑靥再次绽放,漾出他深爱的那对梨涡。她一步一步走向他,犹如一步步归去。
    满头华发变回青丝,所有皱纹慢慢褪去,一切,都重回和他初见时的模样。
    她等不及了,踩着云彩朝他越走越快,直到最后飞奔了起来。
    身后纷纷的霞光追着她的脚步,争相给她披上火红的嫁衣,让她变成最为光彩夺目的新娘。
    灵雁山的风穿过林间,湘江水滔滔不绝,一齐为他们奏响婚礼的曲子。
    就连整个天地,都一道成了他们大婚的证婚人——
    你看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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