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转头看他。
    只见冯龙渊一脸愤恨道:“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帮杀才,说是他妈的狗屁忠义救国军。拿着枪比比划划,说什么查出来我是汉奸,要‘接收’我的‘脏车’。我操他妈的,光天化日明抢啊!”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眼神凛冽地听他说下去。
    “上来就说我汉奸!我这辈子说我什么都行,花花公子也好,败家玩意儿也罢,就他妈不能说我是汉奸。我当时差点气炸了,我说,你们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冯龙渊拿大拇指狠狠刮了一下鼻子,“我那时候也不想和他们纠缠了,直接就报了我爹的名号。没想到我家老爷子现在还这么好使,那帮孙子一听我是冯肃雍的儿子,就没敢再造次,不情不愿地走了。妈的,后来我才发现,到底是把我车给划了几道。”
    “这他妈的都是从哪钻出来的货色!要不叫这事儿,我早就过来了。”冯龙渊朝旁边干啐了一口,“算了,今天是你家的好日子,不说这些晦气话了。”
    这时,梁琇也抱着孩子过来了。
    这是冯龙渊第一次见到小熊。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实在太招人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冯龙渊头一次见,就打心底喜欢,刚要伸手去抱,可一想自己才和那帮龟孙子撕扯过,就又缩回了手,隔着远儿地努嘴逗孩子。
    经历了整个中午,小熊已经被人给亲怕了,一看又有人朝他撅起了嘴,吓得浑身都抗拒起来,小脸一憋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
    冯龙渊觉得更好玩儿了,转头看着秦定邦,“我说秦三,你儿子长得可真好。我啥时候要是能有这样一大儿子,我都能乐死。”
    秦定邦把冯龙渊刚送的拴着小金鸡的金链子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放进了小熊的手里。孩子在手里刚握了握,就“啪嗒”一声丢到了地上。
    冯龙渊一愣,忙不迭弯腰捡了起来,“侄儿,这是金哒!大金子,很值钱!”说着,又给塞到了孩子手里。
    梁琇看了看秦定邦,秦定邦点头道,“收起来吧,冯七一番心意。”
    见秦定邦算是领了情,冯龙渊一扫汽车差点被抢的不佳心情,抬肘拐了一下秦定邦,“唉,我跟你说真的,我要是生个女儿,咱两家就结娃娃亲。怎么样?”
    秦定邦一听,抬手便从孩子手里拿过那条金链子,又要塞回冯龙渊手里。
    冯龙渊赶紧后退半步,瞪眼道,“你至于么!我也一表人才呢,生不出来丑丫头!”
    秦定邦没理他这茬,朝后厨的方向望了望,“你得吃点东西。”
    秦定邦抬手要招一个伙计过来。
    冯龙渊一看就明白了,连忙摆手拦住,“别麻烦了,我已经看到大侄子了。我本来答应曼曼,我一吃完饭就回去陪她的,她被她哥气到不行。不能让她着急,你不知道,我那曼曼脾气太火爆。”
    说罢,冯龙渊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桌子,难掩一脸的遗憾,啧了啧道,“我还没吃过你们秦家的席呢,都是好菜啊。”
    这一上午折腾的,又是劝架又是护车,冯龙渊真饿坏了,也没多想,便从旁边桌的半盘子糖醋里脊里,扒拉起来一条拎进嘴里,嚼了嚼,登时眼神大亮,立即伸出了大拇指,“水师傅的手艺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我请小水叔,马上给你爆炒几样,你吃完再回去。”
    冯龙渊摇了摇头,在秦定邦面前也不讲究什么吃相了,又捏了一条肉放进嘴里,甚至还嘬了一下手指,“不用了,等以后吧。”随后便敞开十指,朝小熊做了个更丑的鬼脸,吓得孩子赶紧扭头趴到梁琇的颈窝。
    冯龙渊被逗得心情大好,抻了抻衣襟潇洒道,“我走了,以后一起喝酒。”随后大手一挥便转身离开。都要走出门了,还不忘扭头跟秦定邦高声道,“说好了哈,娃娃亲!”
    秦定邦没再理他,面色难看地从梁琇的怀里接过了孩子。
    见秦定邦一脸的不乐意,梁琇反倒笑得捂起了嘴,看着冯龙渊轻快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微笑问道,“曼曼?”
    秦定邦想了想,“应该是上次脚摔骨折的那个。冯七为了去救那姑娘,才没来得及把西药给冯通,结果歪打正着反倒救了大冯,要不然那些日本兵,肯定当场就抓人了。”
    “这么说来,曼曼是个福星了。”梁琇没料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无意中还帮了这么大的忙。
    秦定邦颇为无奈道,“这个曼曼,应该算他处的最久的了吧。”
    冯龙渊并不是唯一财产受到威胁的人。
    事实上,自打八月下旬,忠义救国军作为国民党政府的先遣部队,被国府派到上海来负责接收之后,整个上海便都乌烟瘴气了起来。他们顶的名义是接收,行的却是明目张胆的劫掠。但凡是财产被看上的,动辄就被安上“汉奸”的名头。什么房子、车子、条子、馆子,甚至年轻貌美的女子,也都成了接收目标。
    坊间讥讽这分明是“五子登科”。每一“子”,都能说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故事。
    本来抗战胜利了,上海百姓以为日本人被打跑了,远在重庆的国府回来了,终于有人做主了,他们就再也不用像在日本人的手底下那样担惊受怕、备受欺压了。
    结果,单是先期涌入的这批先遣队的恶劣行径,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更何况之后又有很多美蒋特务,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还有那些顶着地下工作者名号的所谓“潜伏人员”,全都发疯一般地抢红了眼。
    敌伪留下的财产再多,也不够这么多妖魔鬼怪去瓜分。情势最后演变成,只要什么被他们看上了,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给按上黑名头。那些失了势的,或者老实本分没靠山的,想要活命,就只能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否则,人财两空是跑不了了。
    所以,上海百姓的那颗本来翘首以盼着的炙热之心,便迅速地冷却、凉透了。生活重新陷入了无宁日的暗夜。
    不过讽刺的是,周佛海一派,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这个大汉奸,在日本投降之后,竟然得到了蒋介石的授意,让他就地接管上海,继而负责上海的维持工作史实。,所以周佛海的一派几乎都跟着安全落地。恨不得只把衙门上换个新牌匾,那些汉奸群丑,就都摇身一变,成了韬光养晦的地下英雄。
    作为周佛海的得力干将,朱临沧自然在这疯狂的接收中全身而退,不光保住了全部身家,而且继续留任,腰板挺得比以前还要直。
    和朱临沧关系很近的那些敌伪政府的人员,也都因此洗脱了罪名,拥有了干净的身份。
    比如孟昌禄,按理说他之前是伪海军司令部的,和日本人成天混在一起,在“劫收”浪潮中,怎么也得受到冲击,但因为孟太太关键时刻及时走了朱太太的门路,送去了大笔好处,孟昌禄也因此有了比以往更光鲜的身份。
    对外的说辞就变成,先前在伪海军部的那几年,他是忍辱负重如履薄冰的地下工作者,胜利之后,才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就差说自己是大功臣了呢。
    梁琇和朱太太之前也有着不浅的交往。
    不管是朱太太的弟弟马德高倒卖五金机械,从秦家拿了天价的好处,还是秦定邦因此事被日本人抓去命悬一线,及至之后朱临沧提供的信息,帮着秦定邦最终化险为夷,秦定邦和梁琇又给朱家送去了丰厚的回馈。只能说,朱家从秦家,可是从没吃过半点亏。
    因此,有朱临沧这层关系在,先前秦家的永顺公司走了伪政府的关系,走私了那么些货物出去,也就没人再提了。
    买卖继续做,船继续跑。
    到了九月,报纸上时不时就有各种胜利的消息,一片喜气洋洋,和现实中上海滩的乌烟瘴气,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对比。
    秦定邦坐在办公室里,扫了几眼标题便把报纸丢回了桌面。他打电话把张直叫进来,交代了当天要办结的事,理了理衣服,便起身下了楼。
    算来,梁琇出了月子也没多久。本来她先前受刑身体就弱,孩子还是早产,虽然坐月子时秦定邦和秦家人都有精心照顾,但他还是无法全然放心。现在他但凡能早回家,就不会在公司多呆,会尽力多回去陪伴家里的母子二人。
    他打算今天早些回去。先去郑福斋,给梁琇买一些北平风味的糕点。自打当了妈妈,梁琇的心几乎全在孩子身上,都忘了馋嘴。但有他一直想着,家里也没让断过这些吃食。
    秦定邦大步下了楼,刚一出公司,抬头便见大楼门前不远处的路边,正停着一辆车。
    那不是他熟悉的人的,他心下略一沉吟,脚步却没停,直奔向自己的汽车。
    郑福斋的生意实在是好,早点去,也许能赶上新熬的酸梅汤,梁琇就喜欢这酸甜的味道。秦定邦甚至专门备一个精致的水瓶放在车里,就为了得空去给梁琇买酸梅汤喝。
    秦定邦上了车,刚准备发动汽车,抬眼往后视镜一看,却见方才那辆车里,迅速走下了一个穿着国军军装的人。
    竟然直奔他的车走过来。
    秦定邦心下立刻警觉起来,伸手便握住车里藏着的枪。只见那人越走越快,竟然一路小跑地到了他车门跟前。
    就在秦定邦做好防御准备之时,那人在车窗外站住,略带喘息道,“大哥!真的是你吗?”
    秦定邦被这一声叫愣了,握着枪的手没松,但也凝神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位军人打扮的男子。没想到越看越觉面熟,直到那人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大哥,我是……”
    “中涵?”没等那人说完,秦定邦便叫出了名字。
    秦定邦顿时既惊又喜,赶紧推开车门下了车,抬起手就大力拍了两下卞中涵的肩膀,“怎么是你?你来上海了?”
    “大哥,我昨晚到的上海,刚在招待所安置下了。一来上海我就想着找你,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但是当年在学校,我就知道你家公司。所以今天专门先从你家公司路过,想着远远望一眼,根本没指望着能见到你。我刚在你们公司外面停下车,你就从楼里出来了。”
    卞中涵一脸的激动和兴奋,“大哥,你真是比当年还英武!”
    “你也变了模样了!我刚才一时真是没想到,等你摘了帽子看清了脸,才认出来。”秦定邦也是少有的高兴。
    眼前的卞中涵一身军装打扮,站得笔挺,虽然还是一副不算高的中等身材,但比起当年念大学时那般瘦弱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了。现在长了肉,比以前健壮了不少,而且一副军人的气派,气质也不似当年的羸弱。
    “咱这一别多少年没见了?赶紧跟我上楼,好好聊聊,中午咱们去吃饭,秦家菜。你之前在学校不一直念叨着,想有机会一定到上海吃一回我们秦家菜。”一边说着,秦定邦便伸手去揽卞中涵的肩膀。
    卞中涵拽住秦定邦的手腕,“大哥,我这次来上海是有任务的,政府正在筹备上海日侨管理处,这是个大烂摊子,得赶紧过去。这活非常难干,事情特别多。我改天一定专门过来拜访大哥,但今天,我真得先走了。”
    一听卞中涵说有公干,秦定邦便没强求,“行,公司在哪你也知道了,我经常就在这里。什么时候你得空了,就什么时候过来。有困难的地方,直接跟我说。”
    “好,有大哥在,我一切都不怕。”卞中涵重重点头,又戴上了帽子,然后便快步走回了他的汽车,待车发动后,卞中涵还探出头来,朝秦定邦挥了挥手。
    秦定邦朝他点了点头。
    这个他留学时的小老弟,如今也成了国府的军官了。
    当年因为替卞中涵挡架出气,被学校开除了之后,秦定邦便回了上海,卞中涵则留在学校继续学业。隔海跨洋的,二人自此,便不再有交集。
    这么多年过去,卞中涵的经历,秦定邦是一无所知的。
    时间能改变的,实在是太多了。
    秦定邦一直目送着卞中涵的车离开,又垂眸想了想,之后便打开车门,上了车。
    第115章 “像个男人的样。”
    秦定邦买好了酸梅汤和糕点,便赶紧带回江边的家中,一开门,里屋就传来梁琇轻轻哄孩子的声音。自打有了小熊,梁琇恨不得满心满眼都是孩子了。
    秦定邦在门口停了停,不出所料,梁琇并没有出来迎他。他转身把东西放到了客厅的餐桌上,随后进了里屋。
    梁琇正背朝着他,温柔地拍着摇篮里的孩子。秦定邦几步走过去,伸手扶住梁琇的肩,结果梁琇一转脸看他,眼睛却是红红的,竟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秦定邦立即坐到梁琇身边,扳过她的肩皱眉问道,“怎么哭了?”
    “小熊刚才又咳嗽了好几声。我不知道是又呛奶了,还是生病了……我怎么这么笨,孩子总是哄不好。”说完,大眼睛里又雾气蒙蒙起来。
    秦定邦能感觉到梁琇自从当了妈妈,在孩子一事上,真是尽心竭力又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闪失。孩子也就咳嗽了几声,就能让她揪心自责成这样。
    秦定邦并没觉得儿子有什么事,反倒是心疼起梁琇来,“没事,谁小时候还不呛几口奶?再说咱儿子没那么娇气。儿子就得往皮实里养,你看那些娇生惯养的,有几个成器的?一个个的全成了废物点心,你希望咱儿子成废物?”
    梁琇摇了摇头,“我当然希望他像你一样,可是他一咳嗽……你不知道,我那心啊,就像针扎一样。本来他就早下生一个月,我身体底子也不好。我怕别是我……是我牵连害了他。”
    “别瞎想,能给你当儿子是他的福分。”说完这话,秦定邦抬手便掐了一下小熊的脸蛋,语带不善道,“别没事就吓唬你妈妈,像个男人的样。”
    秦向湘本来正悠闲地挥舞着小肉手,结果脸被爸爸扎实地捏了一下,疼得一连哼唧了好几声。
    “你看,这不好了?”秦定邦搂了搂梁琇,“儿子就不能惯。”
    在小熊满月了之后,秦定邦和梁琇就搬回了江边的住处。虽然二人也经常回去看望老人长辈,但是更多的时间,还是在自己的家里,这边到底能更自由些。纵然帮手少了带孩子很累,梁琇却乐此不疲。
    在她眼里,他们俩的小熊,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娃娃。和刚生下来那丑得让她眼前一黑的模样完全不同,现在的秦向湘,可爱到简直难以形容。头发长出来了,乌黑又浓密,那眉眼越来越像秦定邦,软糯可爱的婴儿面庞里,已经渐渐能看出秦定邦英挺的五官。那小胳膊小腿胖得一圈圈全是肉,圆乎乎的小手小脚又抓又蹬,挥舞以来很有力量。
    他们的儿子,终于出落成了她想象中的白胖娃娃了。
    刚刚被秦定邦一开解,梁琇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俯身轻轻亲吻着儿子的小肉手,“你说他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到底是因为他是咱亲生的,还是因为他真就这么惹人爱呢?”她又扭头看向秦定邦,“我觉得你小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咱儿子长得真是越来越像你。”
    可在秦定邦的眼里,恰恰相反,他觉得这孩子越长越像梁琇。
    秦定邦没回答梁琇,笑着起身走去客厅,几下拆开糕点的包装,拿出来一块梁琇最爱吃的驴打滚,又从瓶子里倒了一碗酸梅汤,端进里屋坐回梁琇的身边。
    梁琇一看到这两样,立刻又回了孩子心性,开心地从秦定邦手里接过驴打滚,“你来一口。”
    秦定邦张嘴咬了一个小角,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你吃,还有很多。”
    梁琇就着秦定邦吃的地方,一口便咬掉半块,然后扶着他递过来的碗,喝下一口酸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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