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尖锐的铃声终于响起,把她惊得猛地坐起。她连忙朝电话伸出手,可在触碰到听筒的一瞬间,手却忽然不敢落下,电话铃继续响着。她咬了咬牙,终于抓起了听筒——
    “去接人!”
    “啊?”
    是叶乘云的声音,“去接人,阿久津健今天一早就正式升任队长了。谁都没想到,他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五十岚给递了句话,那边就乖乖放人了。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
    “我去接人?现在?”
    “对,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还活着吧?”
    “还活着,快去吧。”
    梁琇把电话挂上时,才发现桌面上已经溅落了好几滴泪,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整个人早已经木了。这两天紧绷的神经让她时刻处在崩溃的边沿,而此时的消息,却让她突然有了片刻的无所适从,连呼吸都还是乱的。
    她抬手抹去满脸的泪,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转身就冲到门边,刚想开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身新风衣,搭在胳膊上就往外冲。
    “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接人,人救出来了!”
    张直听到这消息也彻底愣住,紧接着扶梁琇在车里坐好,便一路疾驰,直奔苏州河北岸。
    两天前的暴雨里,他眼见着三少爷被押进了那座人间魔窟,两天后的现在,他终于要去接三少爷回来了。
    外边是繁华的上海滩,车里却静得出奇。得到消息那一瞬的狂喜过后,车上的两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梁琇很快又陷入了无尽的恐惧。她不知道这两天秦定邦在那里,到底能经历些什么。她一会儿就要接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真的害怕。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喉咙发干,吞咽了几下唾液,也无法缓解。这两天急火攻心,她的下巴上一连鼓了两个红肿的大包,就要冒头破溃,连带着下半张脸,都跟着疼。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宪兵队的门口,站岗的日本兵却立即驱逐他们,不让他们靠近。张直只能把车停远一点。梁琇怀里抱着秦定邦的风衣,和张直一起站在车外,向楼里张望。
    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是一片火烧云,炽烈的火红仿佛要点燃整条苏州河,连带着把这座宪兵队大楼一起烧掉。
    而梁琇的心,只比天上的云更焦灼。
    说好的过来接他的,怎么还没有见到人呢?是消息有误?还是又生出什么变数?
    就在她忍不住想冲进去看一看时,宪兵队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在这两天让她经历了仿佛两年,两百年煎熬的身影啊,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走着出来的,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身形还是笔挺的,甚至还穿着前两天早上她给准备的那件大衣。
    他的脸上好像没看到伤,不对,可能是太远了,怎么可能没有伤呢,等他再走近一些……好像真的没有伤!
    只是,他走得……有些慢啊。
    她忍不住抬脚要去迎他,门口宪兵的枪口又指向了她,她没办法再往里去了。她想喊他,但嗓子却像被锁住了一样,突然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就那样定在门口,上身前倾地望着他,眼睛连眨都忘了眨。
    他笑了,他肯定是看到她了,他看到她了!他的笑还是那样宠溺,那是只有看她时才有的笑。
    但好像有些虚弱啊……也是啊,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虚弱呢?可是,他为什么不朝她快走几步呢?他应该是很想她的啊!
    他可能在这没睡好,他肯定是太累了太乏了,回家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中午小水叔给的菜还都没动呢。小水叔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了,回到家就让他好好吃一顿!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冲到里边,扑进他的怀抱。
    “八嘎!”那个该死的日本兵又提起枪比在她的身前。
    “他是我丈夫!我来接我男人!”梁琇怒道,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八嘎!”
    秦定邦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矮男人,快走了几步来到那个宪兵跟前,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个兵随后收了枪。
    “秦太太。”
    梁琇这才注意到这个人。
    “秦太太,在下竹野智。”竹野智朝梁琇微微点了点头。
    梁琇当然认出他就是竹野智,当年在商统会的晚宴上,她就见过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但她的眼神并未在这日本人的身上多停驻哪怕一秒,因为她的秦定邦,来到她的身边了。
    人终于到眼前了,她的视线反倒被眼泪模糊。梁琇发疯地抹去满眶的泪水,直扑到他身上,盯住他仔细地查看起来,声音不住地颤,“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没事。”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有些轻。
    梁琇的手摸上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吓了她一跳,她又抹了一把眼泪,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整张脸啊,煞白得无一丝血色,胡茬也长了出来。她手刚刚触碰到了他的头发,像刚洗过的一样,甚至能摸到水珠。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
    大衣是干的,却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道,她伸手就去扒这身大衣,“我们不穿它了,我给你带了新衣服。”
    手一摸到衬衫,又全是湿的。
    梁琇的脸慢慢失了颜色,颤抖着问道,“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秦定邦有了一点笑容。
    梁琇把他身上的大衣连扒带扯脱了下来,径直扔在了宪兵队的门口,又赶紧将她出门时新拿的风衣,裹到他的身上。
    “只是一场误会,还希望秦先生海涵。”竹野智在旁边插了一句。
    梁琇正颤着手给秦定邦系着扣子,一听这个恩将仇报的日本人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梁琇一双眼刀飞过去,看得竹野智竟然闪躲了一下。
    他随后堆笑道:“好了,人也接到了,那我就走了。”说完,便转身朝大楼走回去。
    “我们回家。”她没再管那个败类,扶着秦定邦的胳膊走到车旁,张直刚要拉开车门,秦定邦却突然像脱了力一样,紧闭眼睛向前栽倒,他本能地伸手扶在车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抓在心口,头重重地垂下,有水珠顺着头发不断滴落。
    “你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梁琇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啊?我们去医院!”
    张直赶紧打开车门,要扶秦定邦上车。
    秦定邦慢慢摇了摇头,缓了有一阵,才站直身体,朝梁琇轻轻道,“没事,终于见到你了,高兴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梁琇急得直跺脚,“你什么时候这样难受过!”
    秦定邦握了握她的手,“回家吧,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看看父亲母亲。”
    张直帮着把秦定邦扶上座位,随后赶紧发动了汽车。
    梁琇坐在秦定邦的身边,手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秦定邦偶尔会闭上眼睛养一下神,但大多时候会转脸看向梁琇,面色平静,带着微笑,还会时不时地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小傻子,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可梁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又见到他了,她的心却格外慌。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对。”
    “回家养一养就好了。”
    等到下车回家时,秦定邦的脚步比以前慢了好多,甚至要扶着梁琇的手。这种种异常梁琇都看在眼里,眼泪又不听话地滚了下来。等终于进到家里,她抹了一把泪,“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冲个澡。”
    “好。”
    浴室里,秦定邦拧开了花洒的龙头,温热的水洒下来,冲刷过他的身体,流进下水道里。他摸着梁琇的脸,盯着她下巴上红肿的包,“这两天,你受苦了。”
    梁琇却没管这些,只管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检查他的身体。前胸,后背,胳膊,都是好的,她刚要松口气,却突然在他的两个膝盖上,各发现了一处烧焦一样的伤痕。
    梁琇猛地抬头,颤着声问道,“这是什么?”
    第103章 “不哭。”
    秦定邦虚弱笑道:“进了日本宪兵队,哪能不挨点折腾。”
    “这是什么!”梁琇重复。
    “烙铁烙的。”
    “那为什么裤子是好的?”
    “挽起来烙的。”
    梁琇眉头快要挤到一起,却仍是一脸的疑惑。这太不正常了,正盯着伤痕要继续刨根问底,秦定邦弯腰伸手把她捞了起来,“好了,琇琇已经检查完了……你看你凶的,我家琇琇将来肯定会是个厉害的妈妈。”
    她还想再去查看伤口,秦定邦把她摁在胸口,脸贴着她的额头,“洗好了。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好。”
    梁琇把秦定邦身上擦得干干净净,给两处伤口做了消毒包扎,又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
    这边她把中午从秦家菜带回来的饭菜都热好,端到桌上。那边秦定邦也给秦宅报了平安,告诉他们过会儿就回去看他们。
    秦定邦在餐桌旁坐下,看到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几盘菜,愣了愣。
    梁琇把菜又往他面前挪了挪,解释道,“小水叔中午让我带回来的。”
    “你没吃?”秦定邦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拽到身边坐下。
    “嗯,我在等电话,忘吃了。”
    秦定邦把筷子递给她,“这么折腾,胃又要闹了。”
    梁琇摇了摇头,胳膊搭上桌子,头枕着肘弯看向他,“我要看着你吃。”
    秦定邦把筷子放到她的碗边,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听话,吃饭,你看这两天,都瘦了。”
    梁琇还是趴在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要我喂给你吃?”秦定邦笑着逗她,但是这笑里的无力和疲惫,让她的心又揪了一下。
    “我都要吓死了。”梁琇像在说梦话一样,终于慢慢把这两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说了出来,“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秦定邦温柔地看她,“跟我说说,这两天我不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梁琇这才突然回过神,赶紧把他被诱捕后,秦家,她,张直,还有叶乘云,如何从金兰石,到孟昌禄,到屈以申,到朱家,再到孟昌禄,找尽了所有能找的关系,最后才把他救出来。
    说到最后,梁琇把脸深深埋进了肘弯,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差一点就万念俱灰了。如果还不行,真的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路了,真就山穷水尽了。那样你在里边,你在里面……”
    “不哭。”
    秦定邦放下了碗筷,扳过梁琇的肩膀,梁琇随着他的动作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泪水已是泛滥成河。
    “听话,不哭。”秦定邦贴上她的脸,开始亲吻起她决堤般的泪,她的睫毛,她的鼻尖,直到含吮住她颤抖的唇,唇瓣上还沾染着泪水的咸湿。
    梁琇一连抽泣了好几声,终于疯狂地抱住秦定邦,死死抱紧,热烈地回应他的吻。
    直到呼吸都变得炙烈烫人,他们的唇才分开,秦定邦低头抵上梁琇的额头,“琇琇,你又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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