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爱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凄凉,听得梁琇忍不住想哭,“我都知道了,我这边也在想办法。妈,爸爸那边怎么样?”金家的那个人,上次以她是其远房亲戚的名义,将她从七十六号保出来的。
    这次呢,这次能不能也救救秦定邦?
    “你爸刚找金兰石了,他又找了上次帮你的那个人。可……可那人说,现在的宪兵队长刚上来两年,他不认识。他熟悉的上一任,早都调回日本,断了联系了。所以……所以在邦儿这事上,他根本说不上话呀!”
    第98章 马上找到他!
    梁琇仿佛眼见着前方的门,正一扇一扇地被堵住,能看到的光亮越来越少,只剩下漆黑的墙壁。黑暗像个厉鬼一样伸出两只无情的手,狠狠掐在她的脖子上,越掐越紧,让她喘不过气。但她不能倒,不能停,她要拼尽全力去寻找,寻找所有的、任何的希望。
    梁琇压着情绪安慰道:“妈,您不要哭。”
    “我知道,你爸爸现在正在联系那些商界的朋友,看看能不能使上什么劲。丫头啊,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可千万得挺住。”
    “妈,我知道,辛苦你们了。”
    挂上电话后,张直连忙问,“怎么样?”
    梁琇摇了摇头。
    此时走廊里传来职员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住张直,怔了一下道,“你去告诉公司里的人,就说三少爷刚说了,今天雨太大,让大家提前下班。”
    张直顿时明白梁琇的意思,深深点了个头,刚要出屋——
    “等等,明天……明天也不用上班。不对,下个星期,下个星期再来上班。”
    “好。”张直握紧拳头,大步走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梁琇,她呆呆地坐到椅子上,突然觉得脑袋里一阵虚空,又木又懵。以前她在家偶尔发呆时,秦定邦常常走到她身边揉揉她的头发。有时都把她发型揉乱了,她瞪他,他就笑。
    他会问她在想什么,他会帮她出谋划策。
    但现在,她的秦定邦不在她身边了,而是在那苏州河的森森对岸。虽然并不算远,但那条河,却像一条恶龙,正在狰狞着叫嚣着,急着要去分隔开阴阳的两界。
    她的心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啊……
    外面的暴雨压得屋里晦暗无光,她安静地坐着,内心却近乎癫狂,恨不得能生出三头六臂,变成手持利器的神祇,能马上掀翻那座罪恶的楼宇,救出她的爱人,腹中孩子的父亲。
    可当她迅速意识到这样激烈却无用的情绪又开始占据她时,她连忙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行!每临大事有静气,每临大事有静气……她在心中反复念着父亲梁平芜教给她的这句话。
    一定要想出办法,肯定有办法!
    秦定邦没让张直随他拼命而是先跑出来,就是为了给外面的人报信。他肯定相信她能想出办法,她一定要对得起他的信任。她开始逼迫自己回想,回想秦定邦跟她说过的所有事,回想那些可能被她忽略掉了的所有细节——
    秦定邦是今天被竹野智带人诱捕走的,去的是日本宪兵队,秦定邦曾经跟她说过,这个竹野智以前是搞情报的。
    搞情报的,又去了日本宪兵队,那抓人的,得是宪兵队的特高课了。
    特高课,特高课,马德高就是被抓进了特高课……马德高当初怎么描述那里来着?
    他去喝花酒,先是喝醉了,后来借着酒劲骂了个人,那人后背有些扭曲、一肩高一肩低,是……
    是特高课的课长!
    叫做藤原……藤原介。
    像秦定邦这样能量的人,肯定不是哪个喽啰就能轻易动手的,很可能就是这个藤原介下的令。也就是说,大概率,秦定邦现在就在藤原介的手里……
    没错,就是他,藤原介!
    马德高还说,此人下手格外狠毒……梁琇心下又是一痛,咬紧嘴唇狠狠地甩了甩头,拼力把自己从焦灼中抽离,让理性重新占据她的大脑——
    马德高提过一句,这个藤原介后背扭曲,一肩高一肩低。
    这是个什么模样?
    梁琇按照马德高的描述,斜扭着腰、抬起一个肩模拟了这样的身形。
    别扭极了,这样的人要是坐着,岂不得是歪歪扭扭的?
    是日本没人没兵了么,连这样的人都当了宪兵队的官?
    等等……
    坐得歪歪扭扭?
    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一道闪电划过窗外,骤然照亮周遭的一切——
    梁琇心中重复着,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被秦定邦在阳和馆看到,咒骂屈以申是“唐行小姐的野种”。
    曾有一个坐得歪歪扭扭的人,在她去医院看胡阿妈时,专门到医院的门口,接走了屈以申!
    屈以申,屈以申!
    唐行小姐的儿子,日本人的儿子,日本人!
    藤原介,日本人!
    屈以申,藤原介,藤原介,屈以申……
    她突然觉得那堵厚厚的黑墙壁上好像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这样的两个人,一定有着某种关联。
    屈以申,很可能,就是那个关键的突破口!
    梁琇一下站起身,扶着腰在屋里迅速地来回走了起来。
    她要找到屈以申!
    马上找到他!
    可是,可是这人能在哪呢?
    她和屈以申本就没见过几面,也没说过几句话。偌大的上海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人?
    他的女友是个大明星,她们也只寒暄过,根本不熟,他养的那对母子更是不知住在哪里。当年虽然曾在医院按照胡阿妈说的,给屈家打过电话去报车祸的信,但当时根本就没记那个号码。那么此人生活里还有谁是她知道的?
    谁?还有谁?恐怕……也只剩一个胡阿妈了。
    那个干干瘦瘦爱给儿子做鱼生的自梳女;
    那个为了和她再次“偶遇”,总去银行转悠的老太太;
    那个爱和她说话,却又极有分寸的慈祥的老阿妈……
    突然,梁琇猛地扬起脸,刚才一路奔忙,脸上的酡红还没有消尽。她望着窗外稍微缓了一点的雨势,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
    胡阿妈。
    当年胡阿妈在咖啡馆约她,本来想着能不能给她儿子促成一桩姻缘,但当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秦定邦,虽然遗憾,也送了祝福,以后便也再没有打扰她。
    临分开时,胡阿妈专门在咖啡馆的便签上,写上了住址,慷慨地给她求助的机会,以报她当初在马路上的救命之恩。
    而她清楚地记得,胡阿妈曾经跟她说过,她儿子跟她住在一起,在一所大房子里。
    后来,她便随手把那张纸条夹进了那个跟随她多年的小粉本子里。
    而那个小本子,此时,正躺在她的书桌上,一直默默地陪着她。
    她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有些分不清,造化是不是故意安排好了这一切。
    此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梁琇立即抓起听筒。
    “喂?”是叶乘云。
    “怎么样?”梁琇赶紧问。
    “梁琇,这边情况是这样的,我正好赶上冢本和孟昌禄在一起谈事情。冢本说,他本人和现在的宪兵队队长、特高课课长都没有私人关系,他帮不上。而且他也不建议通过五十岚阳太向宪兵队那边施压。”
    “为什么?”梁琇急道。
    “因为据他所知,五十岚阳太的大儿子,当年在东京的街上骑马,马失控了,把藤原次郎的女儿给踩成重伤,那女孩后来没救过来,死了。而那个藤原次郎,正是现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的父亲,也是宪兵队队长井上畯的老上级。所以,如果五十岚阳太出面,那只会激起他们的报复心,旧恨新仇统统发泄到秦先生的身上,那他真就……。”
    叶乘云的声音是压低的,但是听在梁琇的耳朵里却是那么清晰,一字一刀,凌迟着她的神志。
    叶乘云说完时,梁琇有那么一阵,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没了声音。
    “喂,梁琇!你在听吗?梁琇!”
    梁琇回过神来,“我在听,谢谢你老叶,你赶紧撤离。”
    “好,不用担心我。我们再想办法。”
    此时张直已经通知完了那些职员,站回了办公室的门口。他看着梁琇的脸色,也猜到了电话那边是什么样的消息。
    “张直,送我回家。”
    “是。”
    等终于回到家,门一开她就冲进屋里。有一脚没踩实差点绊倒,幸亏张直及时扶了一把。梁琇顾不得这些,直奔向自己的书桌——那无边至暗中仅剩的一星微光。
    可是,书桌上的小粉本子,那个跟了她那么多年的小本子,恰恰在此时,不见了!
    这次,她彻底慌神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绷了这么久的理智,“咔吧”一声,断掉了。
    她梦呓一般轻声道:“不对呀,就是放在桌子上啊,昨天还见到了的。”
    她浑身僵硬,拄在桌上的手不停地抖。一想起秦定邦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样子,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失控地滚落下来。
    “在哪里?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啊?不要吓我!”
    她把桌面越翻越乱,连小笸箩都碰翻到了地上也顾不上捡,急得脸色潮红,心脏狂跳,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今天下午一个又一个消息,仿佛是有恶鬼蓄意当着她把拯救秦定邦的出口一个个全都封死。小粉本子里的那张纸条,已经是支撑她的唯一希望了。
    可明明一直在这里的,怎么能不见了呢?
    她终于停止了翻找,一动不动站得僵直,到了要崩溃的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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