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秦先生,职责在身,我也是迫不得已。”
    竹野智当然要亲自把秦定邦抓住送进日本的宪兵司令部,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头功。
    而且,当真要浩浩荡荡地开到永顺公司,秦家公司那些人,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保不齐要闹出多大动静。像现在这样打着“朋友叙旧”的幌子把秦定邦诱捕了,谁也不惊动就把事办成了,是最划算不过了。
    其实,他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考虑。安排在这么好的餐厅抓人,随他出来的这些宪兵队便衣,可以顺带饱餐一顿高档西餐。又因为是公干,费用都可以从宪兵队经费里出,等于无形间他又给这帮便衣卖了个免费的人情。这些人慢慢就会发现,跟着竹野君,总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小恩小惠累积久了,能量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他要做什么事,只会越来越顺,直至一呼百应。他做人情,他收好处,还有宪兵队买单。不伤一兵一卒抓了人,顺带着收买了人心,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当然了,这些话竹野智是不必对秦定邦说的。他已经撕破了最后的伪装,走到这步,和秦定邦能说的话,也不多了。
    张直刚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有电话的地方叫弟兄来。结果他刚走到旁边的店门口,往回看西餐厅里的情况,就透过玻璃看到餐厅内三少爷身边迅速聚拢了一帮人,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簇拥着三少爷出了餐厅。三少爷被径直带上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车,那日本鬼子随后也进了那辆车,其余的人则上了另外一辆。
    都上了车后,那些人迅速关上车门,立即发动。
    张直心中大呼不好,迅速赶回自己的车里,跟踪着这两辆车,要看它们到底往哪里去。
    天已是乌云密布。
    上午刚出来时,就阴沉沉的。照他说就不去了,但三少爷向来不是爽约的人,所以并没在乎这天气。
    现在看,这分明是老天爷都在朝他们递眼色啊。自打他跟在三少爷身边,这是第一次遇到人被劫持,他真是恨自己上午为什么不拦住三少爷!
    眼看着暴雨将至,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有些人乱穿马路挡了他的车,急得他狂按喇叭,生怕跟丢了。
    刚才秦定邦和竹野智吃饭时,张直就觉得周边氛围有些异常,按理说这种高档西餐厅,不是那些路边的苍蝇馆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来这种地方,都是约着见面谈事情的,吃饭时总要说话的。但他们这桌周围的几桌男人,都只闷头吃饭,几乎没见着谁言语。
    尤其旁边桌那个人骂“八嘎”时,他更是神经一跳,紧接着竹野智又去上洗手间,就在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时,秦定邦招手让他附到耳边——
    “你立马出去,跟家里人报信,我被日本人抓了。”
    他刚要说话,秦定邦就让他快走。
    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张直早都练就了非凡的敏锐,这半屋子看来都是针对三少爷的人,凭他们两个,再好的身手都不是对手。趁竹野智离席,他赶紧脱身出去找帮手,才是最好的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无用的犹疑与拉扯。所以他一字未多,立即转身往外走,余光看到旁桌有个人已经把手伸向腰间想要站起来,但被另外一个人摁住,使了眼色又盯向了三少爷的方向。
    他就在他们一闪念的间歇,出了餐厅。
    两辆车一路向北,直到张直没办法再跟进了,才停了车。因为他知道那栋楼——
    日本宪兵司令部。
    乌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倾盆的大雨哗地一下瓢泼下来。隔着雨帘子,张直眼睁睁地看着秦定邦被那帮人簇拥着,带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大滴的雨倾泻在车上,像密集的子弹,噼啪作响令人窒息。张直挥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调转车头,疯狂地驶向秦家。
    竹野智一边陪着秦定邦往楼里走,一边又回头望了望张直车驶离的方向,啧啧称叹道,“看来不光秦先生是英雄人物,连秦先生的保镖,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啊。应该不用我们再通知秦家了,您身边的那位先生一路跟来,对您来这里已是了如指掌,应该很快就会把消息带到了。”
    秦定邦扫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怎么,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那倒没有,把秦先生请来就足够了。”
    “不知道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地抓我过来,有何贵干?”
    “不是‘抓’,”竹野智清了一下喉咙,“是请。不过……至于后面的事,恐怕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我们课长正在楼上等着秦先生呢。”
    “课长?”
    “对。大日本帝国陆军大佐,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
    第96章 “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竹野智一众人把秦定邦押下车带进楼的这一路,藤原介站在三楼的窗前看了个清楚。
    人被带上楼,要简单地走一些手续。之后,他们就会把秦定邦带进来和他见个面。
    上海滩有个秦家势力很大,秦家有个老三尤其厉害。藤原介作为半个中国通,在上海又待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秦定邦。待会儿将是他和秦定邦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
    今早起来时,他头本来还略微有点胀。刚一落雨,有股凛冽自窗缝挤进屋里,扫过他的周身,把他昨晚的酒劲儿彻底带走,现在正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
    昨晚,井上畯专门请他喝了一顿酒。起先两人都没醉倒,聊了很多过去和将来。
    自打来上海,藤原介就一直在井上畯的手底下。井上畯早年弃医从军,曾受过藤原次郎的提拔。所以在中国,井上畯只要一晋升,藤原介就会跟着升,直到两年多以前井上畯升到了上海日本宪兵队队长,藤原介也一路做到了特高课的课长。去年,又从中佐,升到了大佐,根本不用藤原次郎打招呼。可以说,藤原家早年对井上畯的提携,都被反哺了回来。
    不久前,藤原次郎在日本本土的派系争斗中站错队惨败,结果失势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井上畯可能被调离的消息。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得到确认,大家也只是在底下偷偷嘀咕。
    井上畯请藤原介吃饭时,虽然没有确认这一消息,但却鼓励藤原介一定加把劲好好干,多出成绩,让上面知道他的能力。甚至说他走后,这个队长的职务还指不定是谁的。也算是给藤原介指了一条明路,和竹野智说的不谋而合。
    可如果井上畯只说了这些事,他也不至于喝到今早头还疼。因为席间,井上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消息——
    吉田太郎,玉碎了。
    死在了清乡途中,被新四军伏击,所带领的那队人马,无一生还。
    吉田太郎是藤原介在陆大的同学,也是在他尚且籍籍无名时,甚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他妈妈,唯一没有嘲笑过他后背畸形的人。
    那时,他们都愿意为了保护天皇而赴死,也都梦想着能在征服亚洲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他们一起读山县有朋日本近代陆军奠基人。和北一辉日本法西斯理论创立者。的著作,甚至还会一道抄写、背诵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他们是那么志同道合,又那么惺惺相惜。
    可就在不久前,那个让他感受到人世间温情的人,那个最好的朋友,就那么死在了新四军的枪口下。而那枪、那子弹,亦或是那造枪的模具、原料,可能就来自刚才楼下那帮便衣所围簇的那个人,那个马上他就要见到的人。
    他的吉田君啊!
    他们大日本的陆军里,像吉田太郎一样遭遇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枪打爆秦定邦的头,拖出去给吉田太郎们陪葬。
    但现在不行,他是特高课的课长了。这栋大楼里盯着他错处的人比他知道的还要多,有些规矩,不得不讲。
    此时,身后的门敲响了。
    “进来。”他收敛了情绪,转身看向门口,中尉佐藤昭正把门打开。藤原介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身后跟着竹野智。
    高大,挺拔,冷峻,不怒而威,在竹野智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器宇轩昂。
    该死的,怎么叫出哪个,都比他这个一课之长模样更好。藤原介摁下心底突然蹿起的愤懑,戴上一副笑脸,“秦先生,请进。”
    秦定邦进了屋。
    藤原介朝竹野智摆了一下手,竹野智行了礼后就没进屋。佐藤昭关上门,留在了近门的屋角。他是藤原介的心腹,如果藤原介没让他出去,他会自觉留在屋里,以保藤原介的安全。
    藤原介走到秦定邦面前,向他伸出了手,“秦先生,你好。”
    秦定邦瞅了眼那只手,并没握,而是径直走向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抬起右腿搭到左腿上,身姿舒展,就差朝对面的办公椅抬一下手,再示意藤原介坐下了。
    藤原介手顿了一瞬,继而化成拳攥了几攥。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副安闲自在,仿佛他秦定邦是这里的主宰,而他这个课长,才是那个要被审讯的人。
    “初次见面,秦先生,我先介绍一下……”
    “藤原介,你们特高课的课长,久仰大名。”
    这是秦定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藤原介被堵了一下,他接着注视着秦定邦。冷静,坦荡,无所畏惧,如果不是敌对的立场,恐怕他会欣赏这个男人。
    但不知为何,听到“久仰大名”这四个字,藤原介并没觉出舒服,而是隐隐嗅到一丝讥讽,他不经意地想直一直腰,但坐姿看起来还是那么松垮。可面前这人,却一直微微仰起头,哪怕坐在那只是无言地看向他,也让他感觉正在被居高临下地俯视。
    秦定邦开口道:“藤原课长抓我过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像在掌握着一场谈判的节奏。
    “秦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我们就开诚布公。”藤原介眼里流露出赞赏,“我想知道秦先生从上海发出的船上,那些敏感的物资,这一路上都经过谁的手?他们都分别扮演什么角色?”
    秦定邦冷冷道:“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的买卖。”
    “秦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也不用在我这里,用你们中国的话叫……‘打哈哈卖关子’。你应该清楚,今天动用了那么多人去‘请’你,可不光是邀你过来喝茶聊天的。”
    “我都说了,我们做的是干净买卖。再者,我们秦家,只卖东西,不卖人。所以我不往外说谁,是我们秦家的规矩。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听得懂。”
    藤原介抬高眉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秦家重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什么,会不好听。但是秦先生,虽然你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可如果你做的事情危害到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安全,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说辞,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
    秦定邦眼神一直没离开藤原介,“这倒是,你们打着这个旗号在上海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原介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我是在和秦先生友好地交谈,你要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现在这个待遇。”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秦定邦理了理衣襟,调整了下坐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秦先生,这座大楼里像我一样有耐心的人,并不多。”
    “早就听说了,没几个中国人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不能这么说,也是有的。”藤原介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当然,看配合的程度。早早听话配合,那就活蹦乱跳地出去,不那么听话的,出去时是什么样子,或者能不能出去,就都不好说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你们的风格。”
    这种一切了然于胸又滴水不漏的周旋,让藤原介的耐心慢慢见了底,“看来,秦先生不打算就这件事跟我们透露点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做正经买卖的,没什么可以跟你们讲的。”
    外面划过一道闪电,就像在窗前似的,紧接着是一道炸裂的雷声。藤原介真想抓起刀撬开眼前这个男人的嘴。他平复了一下,“那么,我们再聊聊另外一件事吧。”
    秦定邦的目光让藤原介着恼,平静又凛冽的气场罩住了他,仿佛在等着看他还剩什么底牌。他弯曲的背上渐渐起了毛刺,扎得他有些坐不住,脸上的阴霾又多了一层,“秦先生,你还记得……冼之成吧?”
    藤原介观察着秦定邦的不动声色,又道,“他失踪了那么久,恐怕这世上,也只有秦先生能把他找出来吧。”
    “藤原课长有话直说。”
    “冼之成是怎么死的?”
    秦定邦靠向椅背,“是我杀的。”话轻轻出口,分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痛快!”藤原介看了眼屋角的佐藤昭,“看来竹野智找的那个证人,是多余的了。”
    秦定邦眼皮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杀冼之成?”
    “江湖事,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啧啧……”藤原介笑得耐人寻味起来,“恐怕碰的是梁琇梁小姐,也就是秦先生现在的太太吧。”
    秦定邦冰冷的笑意里,露出了锋刃。
    “秦先生不高兴了?我可以理解成,秦先生是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么?”藤原介对秦定邦表情的变化非常满意,他拿起桌边今早刚送来的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七十六号审讯秦太太的记录。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令人万分敬佩。这冼之成在她身上使了多少刑讯手段,不停地审,秦太太都坚决不说,一直等到被保出去……”
    “你想说什么?”秦定邦打断了他的话。
    “呵,心疼了?”藤原介终于有了一丝得意,“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不过秦先生,虽然你说是江湖事,但冼之成毕竟还有个身份……他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隶属你们南京国民政府呢,所以你杀死的,不光是一个你们江湖上的人,还是一位政府官员——”
    雨势忽又大起来了,随着一阵疾风“呜”地一声横扑到窗玻璃上。藤原介眼珠转向了窗,回神时,秦定邦还在冷冷看着他。
    这该死的沉稳,倒显得他缺少修为。藤原介压下一口气,继续道,“而且秦先生刚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这件事若出了这扇门,南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冼之成那样身份的人,哪能随便说杀就杀呢,是不是?”
    “我记得藤原课长刚才跟我说,不是让我过来跟你聊闲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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