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定邦拿起酒杯晃了晃,看着挂在杯壁上的酒痕,“你在政府里当差,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既然你说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说不定哪次替你多说一句话,你就能多件好事。”
    “三哥你这是为我……”
    秦定邦抬眼看了看他,放下酒杯,“你在上海还有亲人吗?”
    “没了。”
    “那三哥不得替你打算吗?”
    詹四知一听秦定邦这么说,眼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他一把抓住秦定邦的手,“我就说三哥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他难掩激动,语速都快了起来,“我一定快些联系他,让他带上他老婆,我再带上小薰。我要跟他说,我三哥秦定邦,邀请他吃饭!”
    秦定邦把手抽了出来,忍下厌憎,语重心长道,“得亏你跟我说了这些事,要不然,我想帮,都不知如何帮你。”
    詹四知刚想说他以后什么消息都跟三哥说,好方便三哥帮他多开门路,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出口的却是,“是啊,三哥忙,这些不见天的小事,才不是三哥关心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也明白了,世上对他好的只有秦三哥,哪怕是他的枕边人杜漪薰都,对他都有所保留。
    当初他想多送些钱出去,好捞个像样的差事,结果杜漪薰宁肯把钱都买了珠宝去跟那帮太太显摆,也不肯留给他办正事用。
    他早就跟她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钱要花在关节上。珠宝什么时候不能买?真有了好职位,捞钱不是更方便更容易?岂不是有更多的珠宝可以买?结果愣是说不动,人家不理这茬。考虑事情只盯着眼前那三步,多一步都不愿看,真是见识短浅。
    到头来,他进了教育局,捞不到钱了,杜漪薰又不停地数落他没本事。但凡她当初能像老孟媳妇那样,关键时刻长起精神,他也不至于混到现在这么委屈。他家里养的这个祖宗,花钱时有她,其他的,是指不上了。
    但是,秦三哥不一样,这是真心替他考虑长远的大人物。这条大腿,他可一定要抱住了。这顿饭他收获太大,他是明白了,让三哥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方便三哥替他打算周全。
    这时,服务生又端上来一盘菜,詹四知赶紧把菜放到秦定邦旁边。接着就是一边吃,一边说,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往外倒,直说到嘴皮子发白。
    秦定邦偶尔吃几口,大多数时候,都在静静地听。
    饭终于吃完了,秦定邦擦了擦手,示意詹四知可以起身离开时,詹四知却坐着不动。“三哥……”他面带忸怩,犹豫了一番,“其实这次请你吃饭,我还有件……有件小事,想求三哥帮忙。”
    图穷匕见。看来这次,詹四知是第二种情况了,有事求他。
    秦定邦于是继续坐着,“你说吧。”
    “三哥……我……我最近日子不太宽裕,手头有些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家里那个,实在是太能花了!我今天领的这个工钱,如果不和你吃饭,就都得被她搜刮走。三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
    秦定邦看着詹四知的一脸难堪,淡淡道,“说吧,要多少?”
    “一……一千大洋?要是三哥觉得太多,五百大洋也行。我这边到处都要应酬,”詹四知揉着衣襟,“官场的那事儿啊,离了钱玩不转的。”
    “行,”秦定邦爽快答应,“明天我让张直给你送去。”
    这天回家,秦定邦一开门,就看到梁琇正给客厅窗台的秋海棠浇水。她穿的是他前不久新给做的旗袍,见他回来,便放下小水盆,笑着迎了过来。
    秦定邦心下一暖,诗里写的花面交相映,也未必赶得上此刻。他掏出一个方盒子,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梁琇接了过来。
    “打开看看。”
    她依言打开,惊讶道,“这是……翡翠?”
    “是。”
    秦定邦给梁琇买了一整套翡翠,老坑玻璃种,质地翠绿无瑕,纯净明亮,能配成一套更是难得,是上品中的上品。
    “你之前不是给我买过好几串珍珠的吗?”
    “换着戴。”说着,他就从梁琇手中的盒子里取出项链,给她戴到脖子上。
    上次他带着她一起去买珍珠项链,换做一般女孩,看到一店的珠宝岂不要发疯,只会央着男人多买。结果他的琇琇到了那里,只着急什么时候能买完,好赶紧回家。
    所以这次他干脆没带她过去,自己直接挑好了就买回来。
    梁琇任由他摆弄着她脖子上的昂贵珠宝,睁大眼睛问道,“要去跟谁见面?”
    秦定邦低下头在梁琇的额头上蹭了一下,“真聪明。”
    “这次是什么人?”梁琇又问了一遍。
    “詹四知会带着媳妇去,”秦定邦又牵起梁琇的手腕,开始给她戴镯子,“还有一个是这次的主攻对象,伪海军部驻上海的代表,老孟。听詹四知的意思,这个老孟的媳妇不是一般人。两口子都贪财,我们得看上去,就让他们觉得有的贪。”
    “明白。”梁琇爽快答道,想了下,接着又确认,“那詹四知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
    “这我还真不太清楚,以前有一阵她经常去和母亲聊天,后来就突然不再去了。”
    “哦?”梁琇一下子来了精神,“去秦宅?”
    “嗯。”秦定邦随口一答,他的姑娘带上这整套翡翠,又是一种美,真是好看。
    秦定邦正要好好打量一番,梁琇却突然歪起脑袋笑了起来,一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不住地眨眼睛,摇头晃脑地慢慢道,“她是过去跟秦阿姨聊天呀,还是想去见什么人?”
    秦定邦还从来没见过梁琇这副鬼机灵的样子,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笑道,“吃醋了?”
    “才没有!”梁琇撇了一下嘴,“女人的那点心思,女人还能不知道?”
    “哦?我的琇琇知道这么多……”秦定邦抬手刮了一下梁琇的鼻尖,“那你说,你对我有没有过心思?”
    “对你?没心思……”梁琇被问的一愣,下意识地转起了手镯,“我对你,没心思。”
    “真没心思?”
    “……没有。”
    小脸都红了,话却说得这么绝,这算口是心非吗?明明是在遮掩,看上去却有几分欲拒还迎。秦定邦被撩拨起来,不待梁琇反应,一把揽住她的腰,扛起这可人儿就往里屋走。
    空出来的一只手,已经开始扯衬衣的扣子。
    “啊……”梁琇一声惊呼,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忍不住挣扎起来,一边捶他的背,一边踢着腿,“秦定邦你干嘛呀?我还没做饭呢!”
    “先办正事。”
    一见是往卧室扛她,梁琇更是大叫,“秦定邦,你混蛋!”
    “嗯。”秦定邦扛着人几步进屋,一脚踢上了门。
    第78章 “人呐,就怕有欲望。”
    认人识人,如果只凭道听途说,从一千张嘴里能听出两千种样貌,而且搞不好,全都和真实相去十万八千里。
    比如眼前这个孟昌禄,被詹四知那么一说,简直比街上的混混好不了多少。但当三家人围着一桌子珍馐谈天说地时,孟昌禄所展现出的成熟老练,和詹四知描述的,差得可不止一点半点。
    孟昌禄身形瘦削,头发梳得油亮,整齐地抹到脑后,无一根凌乱。他脸上没有一丝赘肉,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塌鼻子,厚嘴唇,一笑起来,不光不显奸猾,甚至让人觉的心思淳厚,会是个真诚待人的。
    看来,詹四知是被羡慕和嫉妒蒙了心,非要通过言语丑化,才能找到内心的平衡。
    上次请秦三哥吃饭,詹四知发现三哥在为他铺路的打算之后,秦定邦交代给他的任何事,他都鞍前马后,恨不得当即办成。秦定邦提出一起吃顿饭,詹四知很快就找到了孟昌禄,于是就有了三家人一起坐到秦家菜的豪华雅间里。
    所以说啊,人们总念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无论晓之以理,还是晓之以义,都不见得管用,只有晓之以利害,才能让事情快些有下文。
    满满一桌菜,小水师傅亲自下的厨。
    孟昌禄是刚买通关系从南京调来的上海,虽然没几个月,却早就听说了秦家的能量。秦家菜之前他来吃过,可都是在一楼。像这样被秦家三少爷请到二楼雅间,还是从未有的待遇。
    最后一道菜上完,水永福出现在了门口,秦定邦一见小水师傅进来,立即和梁琇一道起身,真诚笑道,“真是辛苦小水叔了。”
    孟昌禄并不清楚门口这个“小水叔”到底是什么人。但见秦定邦夫妇竟如此谦敬,那肯定是有来头的。
    正想着,一见詹四知也跟着起身,孟昌禄立即扶了下身边的妻子,在场的都跟着站了起来,六人纷纷称赞水永福厨艺精湛。
    小水师傅身形精壮,目光炯炯。一看全都站起来了,连忙向下摆了摆手,“赶紧坐赶紧坐,我就一做菜的,可担待不起这么大阵势。我是过来跟你们说一声,缺什么随时跟我说。行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了。”说完,摆摆手就离开了,身后的小伙计随手关上了门。
    屋里人再次落了座,詹四知自告奋勇地向孟昌禄解释,“你刚来上海不知道,小水师傅和大水师傅是秦家菜最有名的两位大师傅,人家早都已经带徒弟了,轻易不给人做菜的。咱们今天都是跟着三哥沾的光,才有幸吃上这样一桌地道的秦家菜。三哥这是把老哥哥你,当做贵客来招待呢。”
    “哎哟哎哟,承蒙秦三爷抬爱,孟某敬三爷一杯。”孟昌禄端起杯,向秦定邦敬酒。
    秦定邦与他碰杯,仰头便喝光了一整杯。
    孟太太也不含糊,紧随他的丈夫,“那我就敬秦太太一杯吧。”
    梁琇一听,不得不把手慢慢伸向面前的杯子。心下正开始犯起难,却见秦定邦拿起酒瓶,把她的酒杯斟得满满的,随后端起来,举杯朝孟太太道,“孟太太,我太太的这杯,我替她喝了。她胃不好,一点酒也不能沾,还请孟太太海涵,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
    孟太太随即大赞,“哎呀,看看秦三爷和秦太太,我今天可真算是见到什么叫‘伉俪情深’了。”一边说着一边拿手肘拐了拐身边的孟昌禄,“老孟你可要跟人家学学怎么疼媳妇啊,越是像秦三爷这样的英雄人物,越是心疼太太。”
    桌上几人纷纷附和,气氛热烈起来。梁琇暗暗舒了口气,她看了眼秦定邦,还好,没有醉意。
    按照詹四知之前的描述,孟昌禄如此惧内,恐怕这孟太太得是个母夜叉。但真等见了面,才知这位孟太太原是个保养得宜,身形丰腴的中年女子,和孟昌禄站在一起,可以算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有种别样的和谐。梁琇很早就发现了,孟太太从来不会让话掉到地上,一张口谁都能照顾到,绝非一般家庭妇女。
    “三嫂可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呢!”詹四知又开始献宝一样地介绍起梁琇。
    詹四知刚一见着秦定邦和梁琇相携出现时,愣了有好半晌。他没想到他离开上海这段时间,秦三哥和梁琇,竟然成了夫妻。
    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人能配上梁琇?什么人又能配上秦三哥?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两人才能成一对儿了。
    所以,惊讶过后,詹四知反倒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仿佛就该这样。于是赶紧拉着杜漪薰一起,向二人道喜。
    一听孟太太刚才的话,詹四知又搂不住了,“秦太太国文好,英文也好,去过好多国家,见多识广,是我们燕大校园的名人,当时……”他正滔滔不绝着,不料桌底下突然被杜漪薰狠踹了一脚,詹四知顿时觉出可能不妥,赶紧把话打住,“总之啊,我三哥和三嫂,可真是佳偶天成啊。”
    “哎哟,秦太太还会洋文呢!跟秦太太比起来,我真是个乡下土包子,我就只爱和其他太太们打打麻将,逛街喝茶。我可得跟秦太太学学,怎么能洋气洋气。”孟太太说起话来嘎嘣脆响,肉脸蛋圆圆的,笑起来不带一丝褶,一点都不像悍妻,简直称得上憨态可掬。
    “看孟太太说的,您这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会享受生活,自在随心。”看着肉乎乎的孟太太,梁琇说话也一脸笑意。
    杜漪薰听着这两位太太说得这么热闹,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个陪衬。虽然她今天的确就是陪男人过来吃饭当摆设的,但她出门前,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结果一坐下来,且不说这个其貌不扬的孟太太浑身穿金戴玉,一身贵气,单说这初次见面的秦太太,真让她禁不住妒火中烧。
    她是刚知道秦定邦竟然结婚了的,也是第一回见到梁琇。怎么说呢,相貌确实好,长得还比她高,话不多,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尤其梁琇的耳饰、项链和手镯,是一整套的翡翠,一看那水头,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左手的钻石戒指,克拉数肯定少不了,右手上,也带着金戒指。但这些贵重东西带在她身上,反倒像被这女人的气质给压制住,连高档珠宝都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了。
    杜漪薰失落极了。
    昨天,她翻遍了整个首饰匣子,哪怕挑的都是最贵的,现在跟梁琇的成套翡翠一比,都瞬间黯然失色,甚至比孟太太的都要逊色不少。她心中更是恼怒詹四知无能,让她在穿戴上被人比了下去。
    装扮没了底气,姿色都要逊三分。她家那傻老爷们儿还颠儿颠儿地帮人家“广告”什么高材生,会洋文。真是不知好歹,不懂分寸。
    尤其最让她难受的,她之前肖想的男人,原来娶了个这么登对般配的妻子。这不明摆着说她赶不上梁琇吗?她忍不了一直处在下风,见缝插针道,“秦太太平时不爱逛街吗?”
    梁琇礼貌回应,“有时候会出去买些东西。以前可能去公园逛一逛,不过现在很久也没动弹了。”
    “是吗?我也爱逛公园呢!”杜漪薰声音提高了半度,“前两天我从老凤祥出来,就去逛了法国公园,这快到年末了,人还是那么多。”
    她故意把“老凤祥”三字说得重了一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刚从老凤祥买了首饰。但话音一落,席间却有那么一刻诡异的沉默,大家好像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又都同时举起了筷子,伸向了各自面前的那盘菜。
    詹四知为了遮掩尴尬,赶紧夹了一块烧子鹅夹放到杜漪薰的碟子里,一边示意她吃,一边解围道,“是刚回上海时候的事儿,贱内记错了。”
    杜漪薰抬眼正要瞪詹四知,桌下却被詹四知踩了一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就忍住了没再言语。
    秦定邦没去管詹四知夫妇的眉眼官司,他转向孟昌禄说道,“四知跟我说起孟先生时,一直是赞赏有加。对孟兄的学识、才干、人品都十分钦敬。”
    “詹老弟对孟某可真是过奖了。老弟年少有为,不光在南京粮食局期间备受认可,如今在教育局,也是一名干将。”孟昌禄的笑眼从詹四知转回秦定邦,“日本人要推行那些教材,这活可不好干。听说,多亏了詹老弟尽心尽力,要不然哪能这么顺利、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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