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在会乐里当妓女的,没几个不说自己当年是良家的。不管是真是假,屈以申有了几分动容。
    他竟然给齐艳荒赎了身,给她安排在爱麦虞限路的一处住所,还帮着安排她儿子上了学。
    齐艳荒被这半个恩客弄懵了,她搞不明白,自己并非绝色,胸前没有半两肉,屁股拧一把都硌手,还带个拖油瓶。何德何能啊,仅靠着几面之缘,就能捞着这份情意。
    不过,这只向她这个泅溺之人伸来的手,她还是紧紧抓牢了,靠着屈以申脱离了苦海。
    尽管屈以申有时间会过去看看他们母子俩,但也只是简单坐坐,从来都没碰过她。为报大恩,她提出过要以身相许,屈以申却只说是见不得她这样的母子受苦,拒绝了。
    于是,这三人便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关系。
    胡三妹是过了有一阵儿,才知道这对母子的存在。她多少表现出了一些不满,却也没多干涉,只是说,“你帮他们不要紧,就是不能耽误了自己娶亲。”
    屈以申应承着,但直到现在也只和甘棠保持着原始的男女关系。至于娶亲,想都没想。
    车从北往南开去麦虞限路,中间要经过金神父路。本来屈以申是闭目养神的,突然间车降了速,他身子往前晃了一下,便睁开了眼。
    路前面一辆黑色的车正停在一处巷口,挡住了他们的半条去路。司机降速后绕着躲了过去。巷子里好些人都定住了一般,像是发生了什么。屈以申顺着那些人的目光,看到有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架着一名女子的胳膊往车的方向走,虽然未见女子做什么挣扎,但是终究不是正常的情景。
    当他们的白色别克经过这辆黑车时,这名女子抬头看了眼他们的车。
    屈以申旋即瞪大了眼睛,赶忙回头再次确认,然而女子已经被人按着头塞进了车里。
    梁小姐?
    还未等他反应,那辆黑色轿车已经迅速启动,飞也似地超过他们,沿着金神父路一路向南疾驰。
    “跟着这辆车!不要跟太紧,看它往哪走。”
    “是,先生。”
    屈以申眼睛盯着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脑中却在飞速闪过和这位梁小姐相关的画面。
    被劫持?
    被逮捕?
    还是……演戏给谁看?
    这梁小姐,曾经救了阿妈。阿妈对她念念不忘,一度想着撮合他俩,等得知她和秦定邦是一对,还遗憾了好久。
    他虽然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梁琇这种看似无可挑剔,实则拒人千里的冰块子,他并不心动。
    这梁小姐心思细腻,不动声色,又不乏果敢干练,绝非寻常女子。
    女人,像甘棠那种热情似火的,齐艳荒那种安分感恩的,要么给钱,要么多陪陪,都不费神,已经足够满足他对女人的需求了。而像前面车里梁小姐这种的,肯定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太聪明了不好驾驭,他会累。
    但是,她毕竟救了阿妈,还给阿妈送了带着“永安”字样的果篮,让阿妈高兴了好一阵。
    白色别克一路跟着,直到那辆黑色轿车驶进了法租界的巡捕房。
    巡捕房的门口今天好像格外热闹。
    就在梁小姐被人从车上拽下来的同时,陆续又有几辆车赶到,一个个便衣模样的男人,全都兴奋异常,三三两两地从车上押下形形色色的人,推搡着进了巡捕房。
    被抓到了巡捕房……是犯了什么事?
    她是什么人?
    或者说,是哪一方的人?
    重庆的?
    延安的?
    还是……国外的?
    终归不会简单。
    “先生,接下来怎么办?”司机提醒道。
    屈以申又看了眼窗外,平静道,“往回走吧,去爱麦虞限路。”
    “好的,先生。”
    在上海,屈以申练就了一身明哲保身的好本事,活下来是他的第一要务。
    各安天命吧。
    但是车头调转往回走时,鬼使神差地,他的耳边不停响起阿妈的唠叨——当时梁小姐如何挺身而出,如何临危不乱,如何软语关怀,如果不是梁小姐,她现在可能已经如何伤残。
    他摘下眼镜,用力捏了几下眉心。
    何况这梁小姐,还是秦定邦的女人。
    上次,手底下的蠢材会错了他的意,竟然派了个人擅自躲在梁琇的住处去刺杀秦定邦,而且做的不干不净。想来到底是他御下不严,心里一直有亏。
    就在车要拐进爱麦虞限路时,他戴上了眼镜,“不用转弯了,朝前开吧。”
    “先生……”
    “去秦宅。”
    “秦宅?秦世雄的宅子?”
    “对。”
    “好的,先生。”
    车很快到了秦宅大门口,屈以申并没下车,“你过去叫门,跟过来迎你的人说,‘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说完就回来。”
    “明白。”
    司机下车时,秦家的老管家于叔正指挥着几个园丁修剪草坪。见有人按响了大门铃,快步迎到了门口。
    “梁小姐被抓到法租界巡捕房了。”照着屈以申的吩咐,司机把这话说完,转身就上了车,将车开走了。
    于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刚想再多问一句,报信那人就走了。他又重复念叨了一遍,汗就从额头流了下来。
    整个秦家上下,现在都知道梁小姐是三少爷的心上人。
    梁小姐让巡捕房抓去了?
    他只觉大事不妙。但老爷夫人刚带着小姐和小少爷去静隐寺礼佛去了,二少爷、三少爷也都不在家。他一个老管家实在是做不了主。此时也顾不上酸疼的老寒腿,拼了命地跑进客厅,给秦定邦的办公室打电话。
    但他一连拨了几次,都没人接。于叔急得直跺脚,定了定心绪,赶紧又跑出了房子,抓住草坪上最精壮的一个园丁,“连贵,快,赶紧到江边咱们家公司去找三少爷。务必快些告诉三少爷,梁小姐,梁小姐她被法租界巡捕房抓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张连贵的手里塞了几块大洋。
    张连贵一向机灵,他又当着于叔的面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随后攥紧大洋,撒腿就往外跑……
    秦定邦本来想着中午回办公室带梁琇一起去吃饭,没料到码头上的事如此难缠。之前老闹事的那两家,经过秦世雄的调节,已经偃旗息鼓了,这次换成一对新冤家。
    因为停货的位置,两家争吵了起来。最后两方互不相让,激动之下,一方先动了手,引发了一场乱斗。拳脚无眼,伤了好几个。
    秦定邦过去平息了事端,还把一个受伤最重的船老大送去了医院。张直赶到后不忘带话说,梁小姐已经吃饱了,自己离开了。秦定邦虽然心下一阵失落,但也就不急着回去接她了。等事情都处理完,天色都有点暗了,他才返回了办公室。
    一进屋,就看到桌上的糕点也没少几块。他剑眉微蹙,拿起一块,自己也吃了起来。一直处理这些糟心事,没顾上吃饭,他也饿了。
    正吃着,眼睛就扫到桌面上的字条。
    他拿起字条,“我吃饱了,谢谢你帮忙,我走了。”
    字是娟秀的字,不知怎的,他的心却无端慌了一下。糕点有些干,他走到茶壶边要去倒杯茶,一拎起壶,一个没放稳的茶杯被碰到地上。一声脆响,摔了个粉碎,瓷片迸的到处都是。
    他从来也不会这样不小心,正皱着眉看着地上的碎瓷,门突然哐地一声被撞开。他警觉转头手立即伸向腰侧,却看到了满脸是汗的张连贵。
    张连贵主要忙活的是秦宅的事,很少来公司找他。看着门口的人一脸惊慌,秦定邦心下一凛,“有事就说。”
    只听张连贵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少爷不好了,梁……梁小姐,被抓了!”
    “你说什么?”
    “梁小姐被抓了,被抓到了法国巡捕房!”
    说完这话,张连贵倚在门边,扶着腰喘息不定。
    秦定邦额头顿时青筋暴突,“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不知道,于叔就让我带这么一句话。”
    秦定邦攥紧了拳头,长呼一口气后,立刻抓起电话,一边给卢元山拨电话,一边转头问正在喘着的张连贵,“什么时候的事?”
    “刚过午饭,一辆车停到了咱们院子外,跟于叔说的,于叔让我赶紧过来报信。”
    秦定邦一拳砸到了桌上,“中午的事!这天都快黑了,才来告诉我!”
    “我一路找您都不在呀!我先来办公室,又上码头,又去医院,这是刚跑回来的,终于见着您了。”
    “因为什么?”
    “都不知道呢。”
    又等了一阵,电话那头才通了,“元山,你们今天抓的人里有没有叫梁琇的?”
    “映怀,”卢元山压低了声音,“今天来了个大活,西边的过来抓了一大帮重庆分子,一股脑都送来了,等忙完了我再跟你说。”
    “元山,那女孩是我的未婚妻。”
    电话那边顿了几息,紧接着快速说道,“抓到这里的没几个用真名的,没在名单上看到你说的名字。但是的确有两个女的,一个矮胖,一个瘦高。”
    “瘦高的是不是穿着褐色风衣?发不及肩膀,清秀文静?”
    “对,这个说是在修齐坊抓的。”
    秦定邦的心彻底漏了拍,紧紧攥住电话听筒,“她人还在你那吗?”
    “刚已经引渡走了。”
    “引渡?引渡到哪去了?”
    之后,秦定邦便听到了直刺入他心脏的那几个字——“七十六号!”
    第57章 “这里,可不是怜香惜玉的地方。”
    梁琇中午从康平药房门口经过时,几乎可以肯定,药房的人都已经安全撤离了。她不禁庆幸,真是差一点就出事,也算劫后余生了。
    终归是惊魂甫定,等回到修齐坊,一进屋梁琇才发觉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她解开大衣扣子,推开了窗。秋海棠的叶子被风吹的不停晃动,墨绿色里正泛出隐隐的猩红。
    她刚摸了几下厚实的叶片,一抬头,就见窗外楼下大步跑来两个粗壮的黑衣男人。她正纳闷间,只见其中一个仰脸看了一眼,伸手便指向了她的窗户,“在!人在家呢!”
    是在说她!
    梁琇头“嗡”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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