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的左手又疼了,抬起来看了看,虽然包扎得挺好,但是所有烫过的地方,都辣嗖嗖麻酥酥的。
    她简略地回想了下经过,“我那次去银行处理捐款,他母亲被车撞了,我遇见了,给送到了医院,所以他和他母亲一直想感谢我。只是我觉得没必要,本就不图他们什么,我也没时间。”
    眼前的姑娘一边脸带戚色地盯着受伤的手,一边慢慢诉说着由来,眼睛里清澈见底,却并不清楚自己沾上的是什么人。
    在橡胶厂这块,他和屈以申算结下了梁子。秦家就像挡在屈以申面前的一块巨石,绕不开,除不掉,扳不倒,两家充其量只是面上还维系着和平,背地里却一直暗流汹涌。这个傻丫头一点都不知道江湖有多险恶,遇到人就救。
    但如果不救,也就不是她梁琇了。
    秦定邦眼见着自己,又多生出了一份担心。
    他一路上帮拎着药罐子,回到修齐坊后,又绕过梁琇,亲手将罐子还给了方太太。梁琇一看方太太见到他二人后那种了然的神情,更有种百口莫辩的憋屈。告别了方太太,压着怒,径直上了楼,再也没理秦定邦。
    秦定邦在楼外站了会儿,看到她打开了窗,给那盆秋海棠浇了水,见到楼下的他,又立刻从窗边走开。
    秦定邦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午后响晴,日晃晃的。他抬头看了眼天空,有白色的云块在风里越散越开,正如他觉着自己那满身铠甲生出的缝隙,正越变越大,大到可以被对手和敌人,轻易捕捉到。
    几日后,梁琇竟在怀恩的门口,遇到了胡三妹。
    小丁老师带当天的课,梁琇没课,帮着院里理完了账目后,伍院长就不让她再耗在那,赶紧回家休息。
    这相遇,看起来平常又偶然。
    其实,屈以申早就查了梁琇。他对秦定邦身边的人有了解,而且凭他,想弄清梁琇居住、工作之类的基本信息,一点也不难。
    屈以申知道胡三妹的性格,总觉得欠了人家的大恩情,在家不停念叨,可梁琇却总也约不到。为了却母亲的心事,屈以申在家吃饭时,假装不经意地透露,偶然发现那位梁小姐在怀恩工作。
    听者有心,胡三妹记在了心里,于是就制造了这次“偶遇”。不巧赶上了个半下午,不晌不夜的没法吃饭,就提出来请梁琇去喝咖啡。
    梁琇没想到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竟会如此摩登。盛情难却,于是便随她到了金神父路旁的一家高档咖啡厅。
    梁琇一见着她,就想起了祝老板给开的方子,不巧这次没带在身上。
    落了座寒暄了几句,见胡阿妈好像只是约她来闲聊,梁琇犹豫了一下道,“胡阿妈,我认识一位大夫……他说,鱼生要少吃为妙,最好做熟了吃。”
    胡三妹有点好奇,“梁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吃鱼生?”
    “那次在银行,您说要买鱼做‘菊花鱼生’。”
    “哎呀,梁小姐真是心细。我也是的,当时一眼就觉得梁小姐投缘,所以想起了什么都跟你说。”可能是觉得被在意了,胡三妹聊兴渐浓,“鱼生多好吃呀,又新鲜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烹煮了之后就吃不到原味了。我们广东人啊,好多都爱吃这个。”
    梁琇看着胡三妹骄傲又陶醉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说。
    交浅言深,多说无益。
    “申儿也爱吃,打小我就做给他吃。”胡三妹说到兴头上,“梁小姐,你不了解申儿,你救了我,他一直想感谢你的。”
    梁琇想起秦定邦跟她提过屈先生的全名,里面好像有个“申”字,那这位“申儿”,应该就是那屈先生了。
    “上次我在杂货店,还碰到了屈先生和他的夫人孩子,非常美满的一家。”梁琇想着赞美一下老阿妈的儿子生活幸福,老人家心里定会很美。
    怎知话音未落,胡三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梁琇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有些不知如何聊下去。
    胡三妹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不是他媳妇,也不是他孩子。”
    见梁琇愣在那,胡三妹接着道,“申儿一直跟我住一起,还没成家呢。再说,我们房子再大,也不招些无关的闲人住。”说着便放下咖啡杯,摇了摇头,“唉,不提这些了,头疼。”
    梁琇没想到一句闲聊,竟扯出这么一串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一时语滞。
    胡三妹看向窗外,慢慢道,“申儿是个好人。虽然生意场上有很多人说他的不是,但他是我养大的,我再了解不过。他求生,谋财,却不会害中国人。”
    对着突如其来的感慨,梁琇反倒觉得越发尴尬,而如果她再不说话,就得冷场,只得附和道,“屈先生的确像好人。”
    唉,不伦不类的一句,还不如不说。
    倒是胡三妹的脸色亮了起来,踌躇了一下问道,“梁小姐,你有心上人了?”
    梁琇又愣住。
    最近这是怎么的了?
    先是秦定邦,后又是这位胡阿妈。她心底一阵烦乱,刚想说没有,然而那个“没”字,却像长了手一样,死死地扒在她的两片唇边,如何也不肯往外走。
    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秦定邦那天的样子。
    火,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他那是未经她允许,就要宣誓主权么?
    真气啊……
    可她又在气什么呢?
    是在气他么?
    气他为什么喜欢她?
    气他凭什么那么霸道?
    还是在气自己——
    她怎么那么傻,她如此特殊的身份,怎么能任由这样的情愫,生根发芽!
    那个人那样靠近她,她怎么就不警觉呢?她本可以早些躲得更远的,却没有。
    脑子里一连串的问题闪过,可那句“没有”,就是说不出口。
    “是……德国诊所那次的那位先生吧。”胡三妹的话打断了梁琇内心翻滚的诘问。
    梁琇刚才的失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胡三妹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胡三妹很喜欢梁琇,也确实想把梁琇介绍给她的申儿,让屈以申和那些莺莺燕燕的赶紧脱离关系。只有梁琇这样的,机敏善良,端庄大方,才是她心仪的儿媳妇。
    可惜,梁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了,是她儿子没福气。
    看来关系没办法更进一步,只能在“恩人”一层打住了。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再做这无谓的努力,空讨人嫌了。和梁琇继续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胡三妹从桌上的便签本撕下来一张,不太熟练地写下一行字,“梁小姐,你救了我的命,如果将来有什么事需要我、需要申儿,可以到这个地址来找我们。”
    梁琇没料到老人家这么爽直,恭敬地接过了纸条。回到家后,便将这张便签夹进了那个粉色本子里。
    她从抽屉里找出祝老板给开的方子,没啥用了,扔了吧。可刚想扔,又犹豫了起来,下次看到胡阿妈,再带给她吧,一旦能用得上呢。于是又放了回去。
    只是她如何也没料到,错过了这次,这张方子,就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第36章 “郑福斋?”
    入秋,秦家花园的景色格外美,池沐芳想去园中转转。秦世雄见妻子难得不愿窝在沙发上,便陪她在园子里一起逛。
    池沐芳手挽着秦世雄的胳膊,两人慢慢地在园子里时走时停。只要池沐芳稍显出对某处景致的兴趣,秦世雄就会停住脚步,耐心地陪她看,听她讲。
    这种无言的默契,非经岁月,无以达成。
    “老二回来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不出两月,保准让你见到儿子。”秦世雄对妻子说道。
    “我知道。”池沐芳愉快地答应着。
    二儿子在美国待了好些年,终于要回来了,池沐芳自是满怀期盼。她挽着秦世雄,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但毕竟外面太乱,她并未在丈夫面前多做畅想,一切都等儿子平安回来再说。经历过无数风雨,她自是沉得住气。
    不觉间,两人走到了那棵大樟树前。
    “世雄,你有没有发现,”池沐芳一边仰头看着大树杈,一边跟秦世雄说道,“邦儿最近笑得多了?”
    秦世雄看着池沐芳的侧颜,当年他们刚搬进这座宅子时,她看到门口的这棵大樟树,就非常喜欢。
    多少年过去了,大樟树比当初更显粗壮,每年枝叶都蓊蓊郁郁。他的爱妻,哪怕已经年过五旬,依然雍容富丽,随时能与当年那个迷走他心魂的闺秀重叠在一起。岁月没在她脸上写下分毫的刻薄,却更增添了亲和从容。
    当年他出生入死时,池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池沐芳执意要嫁给他。来到上海后,因为池家的反对,池沐芳已经极少回娘家。多少年来一直安心守着他,风里雨里,相夫教子。现在孩子们都如此出息,他觉得这全是池沐芳的功劳。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把落在池沐芳头发上的一片叶子摘了下来。
    对池沐芳十几年来精心抚育秦定邦,秦世雄是存了不少感激的。毕竟当年他是往家里领了个陌生孩子,能做到妻子这样的,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妻子温柔敦厚,在秦定邦身上倾注了更多关注和情感,从未苛待半分。和他一道,践行了对向致之的承诺——让向大哥的后人,好好活了下来。
    这让秦世雄对池沐芳,不光有爱,更多了几分敬。这爱重之心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他早已觉得,只要有池沐芳在的地方就有家,也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家。
    “这孩子,重情重义,有勇有谋。”秦世雄对秦定邦颇为肯定。
    池沐芳轻轻道,“当年向大哥,向大嫂,还有他们的长子,全都四散零落了。生养之恩无处报,至亲的手足又无处寻。邦儿这么多年心里太苦了,尤其是前不久知道了向大哥遇害的真相……我更是害怕他全闷在心里,无处诉说。”
    她回头看向秦世雄,“世雄你知道吗?我以前只觉得梁小姐是安郡的救星。现在看呀,梁小姐……恐怕是咱们秦家的福星。”一边说着,她眼里的笑意浓了起来。
    秦世雄看妻子笑了,也跟着心下轻快,“我知道,你跟我提过,安郡差点摔倒那次,是梁小姐救的。而且安郡能顺利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也是多亏了梁小姐一路引领开导。”
    “是呀,恐怕咱家不光是安郡,还要有个儿子呀……被梁小姐领出来,见到亮光喽。”池沐芳笑着把头靠在秦世雄的肩头。
    秦世雄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发,“临湘寨的秦氏一族里,不少女孩子都在梁校长的学校念过书。虽然咱们现在是在上海,隔了那么远,但老天会安排,咱家后人竟然能和梁校长后人走到一处,也算是一份善缘了。”
    看来世事啊,也并不总是捉弄人的。
    “阿芳你知道吗?我起先以为,会是那个杜小姐。”
    池沐芳本已经想往其他地方走,一听这话立刻停住了脚步,“被你这么一说,那杜小姐有快……快两年没再过来了。”
    “那阵子,杜征鸿没事就和我提老三。书云刚没,家里没人有这心思。我印象里,那位杜小姐总往咱家跑,我经常一回来就见着她坐在沙发上和你聊天。样貌家世还可以,但就是入不了老三的眼。”秦世雄回忆道。
    “杜小姐的确是聪明伶俐,但实在是……太机灵了些。”池沐芳的眼神里多了点冷冰冰。
    “你觉得,她不是老三的良配?”
    “世雄,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邦儿对那杜小姐没意思,反倒省了我操心。那女孩子和咱们秦家,不是一路的。”池沐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是呀,要是真和杜征鸿成了儿女亲家,可真有咱们头大的了。”
    “杜家现在境况,听说好像不大好。”
    “岂止是不好,简直没落得可以。杜征鸿这人,做人太势利。用人朝前,不用人就不搭理,罩着几张面皮。但凡打交道久一点的,没说他好的。这样的爹教出来的女儿,知道根底的,谁敢往家里娶。”秦世雄面露鄙夷。
    “梁小姐这样的太少了。世雄,有时候我在想,天底下要是再有个梁小姐的话,我肯定要把她介绍给坤儿。只可惜啊,梁小姐这样的只有一个,就看咱们邦儿,把不把握得住了。”
    秦世雄笑道,“对梁小姐,老二是有些高攀了,那可是梁壑青的侄女,一代女杰的后人。”
    “我家老爷也是豪杰呢。”池沐芳认同秦世雄话里的一半,但对丈夫的自谦,却不愿意附和。
    “唉,梁校长那样的,是要青史留名的,我们这只是龟缩在孤岛里的一时富贵,比不了的。”秦世雄语重心长道。
    池沐芳看向地面,并没点头。
    秦世雄拍了拍池沐芳的手,他知道自己妻子从来不会贬低他。哪怕当年他最低谷时,她也坚信自己的男人,才是那最好的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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