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琇转脸一看,是刚在她身边坐下的一位老阿妈。面黄肌瘦的,但是眼睛很亮。
    梁琇竟然觉出几分眼熟,正努力回想着,只听那老阿妈说道——
    “德国诊所。”
    梁琇一下便想了起来,这是去年夏天在德国诊所,她帮着捡药盒子的那位老阿妈。她儿子好像是姓屈,还跟秦定邦聊过几句。
    梁琇再一看自己身上穿的,正是去年的那件旧衫,难怪这位老阿妈一下就认出了她。
    梁琇赶忙欠身施以一礼,“您好。”
    眼前的这位老人家,虽说气色不佳,但笑容却非常真挚。头发整齐光滑地梳在脑后,挽了个利索的发髻,穿着一身深棕色的衣服,近看面料华贵舒适,应该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只是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阿妈出现在银行,而且看起来也是在等着办业务,确实不多见。
    当然,多不多见都不是她该考虑的,先前也只是一面之缘。打过招呼后,梁琇没再多说什么,转过头正要继续翻书,倒是这位老阿妈打开了话匣子。
    “姑娘,你是过来办事的吧?”
    “是呀。”
    “我看你面善。”老人家颇有些自来熟,“姑娘,你是做什么的?”
    梁琇倒是被问住了,她能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呢?
    她的真实身份是万不能为外人道的;她在难童院是去帮忙的;在秦家是临时的;至于投稿,现在也断断续续,尤其经历了陈畔那件事,她也不想再往那家杂志社投了,连带着往其他家投,都有点意兴阑珊。要说是无业游民吧,每个月多少还有点收入。
    梁琇想了想,“算打零工吧,没有固定工作。”
    老阿妈和善地看着梁琇,“姑娘,我看你人又好,还漂亮,肯定是你挑工作,不是工作挑你了。”
    梁琇礼貌地笑了下。这位老阿妈可真会说话,真要像她说的这样就好了。现在这种时局下,工作太难找了。如果不是在秦家的这份工,她可能也会沦落到要去担心下一顿饭的着落了。
    其实,这位老阿妈在梁琇之前就到银行了,是认出了梁琇,才坐了过来。所以轮到老人家去办业务时,梁琇就看起了书。之后人走了,梁琇也没注意。等她终于问完了捐款的事走出银行时,发现那老阿妈正在门外路边站着。梁琇自然又过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姑娘你往哪里走?”老阿妈像是随口一问。
    “要回金神父路。”梁琇只说了大概的方向。
    “我们不顺路。”老阿妈面露遗憾,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我要去买条鱼,回去做菊花鱼生,我儿子爱吃。”
    “老人家,再见。”道完别,梁琇转身就往难童院的方向走。
    谁料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尖啸声,伴着数声慌张的“躲开!”梁琇赶忙回身,只见老阿妈已被一辆失速的黄包车,撞倒在地!
    梁琇赶紧往回跑,等赶到老阿妈身边,要扶起她的时候,却发现老太太的胳膊根本不敢碰,一碰就疼得直喊。梁琇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只胳膊好像就不太灵便,现在是彻底不能动弹了。
    那个肇事的车夫呆呆地站在原地,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围观的人问了好多声怎么回事,他都没反应,直到被人推搡了一下,才回过神讷讷说道,“我……我在躲旁边那个洋人的狗,结果,没刹住,撞她身上了。”
    黄包车上的客人也惊魂甫定,刚刚就差点被甩下了车。现在撞倒了人,更怕粘上麻烦,骂骂咧咧地拍屁股走了。车夫已经顾不得挨不挨骂或是钱给没给了,地上躺了个这么大岁数的,疼得直哼哼,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时正在四马路巡逻的巡警走了过来。一看出了事故,径直把车夫给带走了。
    好在老人家此时神志还算清醒,梁琇拦了辆黄包车,慢慢把老太太扶了上去。梁琇让这辆车快些把人送到离四马路最近的仁济医院。她也拦了一辆黄包车,跟着一起到了医院。
    到了仁济医院,医生迅速展开救治。老阿妈胳膊受伤,头也开始有些昏,其他部位倒是没大问题。开始施救前,她给梁琇说了个电话号码,让梁琇帮忙知会家里。梁琇于是赶紧找到医院的电话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屈家的老管家,一听是老夫人出了事故,赶紧派人赶到医院。
    梁琇在医院守着,一直等到了屈家人过来。屈家人自是对梁琇一番感谢。当时老阿妈已经昏睡了过去。梁琇看到屈家人已经来了,想想也不再需要她,而且怀恩在银行的事也要回去向伍兰舟汇报,于是跟屈家人道了别,就离开了。
    等到难童院里的事都忙完,下午回到修齐坊,梁琇却越来越不踏实了。
    来的人说是屈家人,但毕竟没见到老阿妈亲自点头确认,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现在世道乱成这样,什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一旦要是仇人冒充的呢?梁琇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没睡多少觉。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再次前往仁济医院,要亲眼确认老阿妈是否安好。空着手不好看,她还专门到不远处的永安买了个果篮。进了医院,便直奔昨天接收老阿妈的那个病房。
    但是,人已经不在了。
    梁琇顿时紧张了起来,赶忙拦了个护士打听,“请问,昨天在这个病床的那位老阿妈,去哪里了?”
    问了一个,说不知道。她当即就后悔了起来,到底先去买果篮做什么,必是耽误了什么。
    直到问了另外一个,那护士说昨天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梁琇一听,心里反倒更不踏实。
    她站在门口,害怕别是自己冒失犯了错。要是把老人家给丢了,她恐怕永远都难以心安了。
    正在焦虑之时,她一抬头,发现在走廊不远处站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正和大夫说着话,有点面熟。她仔细辨认了一下,心下立即就不那么紧绷了。此人正是去年和秦定邦说话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老人家的儿子,那位屈先生了。
    屈以申此时也看到了梁琇。他今天刚从外地赶回来,正在医院和昨天的主治医生询问阿妈的伤情,以及如何在家养护。
    “屈先生,昨天那个撞了老夫人的黄包车夫还在巡捕房押着,巡捕房问咱们什么态度。”站在身边的高个男子提醒道。
    “把人放了吧。”屈以申看到了在病房门口向这边望来的女子。
    “李医生,抱歉,我先跟那位小姐确认一件事。”说着,走向梁琇。
    “请问,你是昨天把我母亲送到医院的那位小姐吗?”
    阿妈昨天被接回家时,在电话里跟他说,是去年在德国诊所遇到的那位小姐,古道热肠,把她送到了医院。周围人看热闹的多,只有她出手相救。要不然这么大岁数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管,耽误了治,还不知道能成什么样子呢。
    屈以申对梁琇有印象,所以今天一下就认了出来。
    梁琇微一颔首,“不知老人家现在什么情况?”
    “轻微骨折,还有点脑震荡,处理了一下,问题不大,已经在家休养了。”屈以申没把情况说的太严重。
    梁琇一看老人的儿子都已经在这了,那她之前的担心当真是多虑了,瞬间就踏实了。
    “小姐,非常感谢你救了我的母亲。请问小姐贵姓?”屈以申扶了下金丝眼镜。
    “免贵姓梁。”梁琇答道。
    “梁小姐你好,不知方便在哪里拜访,改日定当登门重谢。”屈以申十分想替阿妈好好答谢一下这位小姐。
    梁琇心想老阿妈安全就好,重谢就不必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不是我,别人也会救的。”
    此时一位护士要进病房,她赶忙让了路,接着道,“老人家既然没事,那我就放心了。先生再见。”梁琇觉得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老太太没有遇险,也安全回到了家。她就没必要再逗留了。
    屈以申向梁琇颔首致意。
    刚走了两步,梁琇便突然停住,拍了下脑门,又走了回来。她把果篮递给了屈以申,“先生,这个果篮送给老人家。”
    屈以申刚想婉拒,便听梁琇认真道,“主要是……这个红色包装纸上的‘永安’两个字。平安顺遂,看起来喜庆又吉利。这是我送给老人家的,你带回去,她看到也会开心的,好起来会更快。”
    屈以申一看这包装纸,愣了一下,似有犹豫,还是道了谢,“那多谢梁小姐了。”
    听到这话,身边的男子赶忙从梁琇手里接过果篮。
    “您客气。”说完,梁琇就转身离开了。
    她是第一次来仁济医院,所以上上下下把医院的每层都看了一遍。等出了楼往外走时,碰巧发现那位屈先生也才刚出门,走在她的前面,只是没有发现她。
    他径直走向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看起来是专门在等他的。关门前,梁琇无意间看到车里有个人,坐姿扭曲怪异,目光阴鸷,不知正看向何方。
    第29章 秦定邦笑了,“梁老师不愿给我一点指教?”
    梁琇现在不管过不过来上课,都会提前跟秦家说一声,防备像年初那次,让秦家人跟着担心。这一日是周日,梁琇时间安排得开,秦家的两个孩子也都在家。她头天就打来电话,会按照原计划来秦家给姑侄俩上课。
    秦定邦没出去忙。
    客厅一侧的“小课堂”里,一大两小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书和文具。梁琇讲得认真细致,秦安郡一边听着,问着,有时还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秦则新捧着脸,虽然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也一点不耽误听得津津有味,像个捧场叫好的小票友。
    现在秦安郡早都能去学校上学了,梁琇挺久以前就主动要求把来秦家上课的次数,从一周两次,变成一周一次。可即便这样,有时候还要请假。所以她每次过来,孩子们都分外激动。
    秦定邦默默地陪在母亲身边。池沐芳偶尔会和他聊几句。她看报纸时,秦定邦则安静地望向窗外,不做声。
    两个孩子曾经说,他没听过梁小姐的课,“好遗憾啊”。他现在也算是在听了吧。虽然听不全,但仅凭入耳的只言片语,就足够判断真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转头望了一眼,梁琇正背对着他的方向,后背坐得笔直。
    秦定邦端起茶杯,在手里轻轻晃了晃——人有时虽然傻点,但课讲的是真不错。
    上午课补完,秦家盛情留梁琇吃饭。梁琇推脱无果,就留下跟着吃顿便饭。张妈本来给梁琇盛了碗米饭,都要放过去了,秦定邦伸手把碗接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转手拿了个馒头给梁琇递过去。
    张妈不解,以为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正疑惑间,池沐芳笑着说了句,“梁小姐胃不好,米饭伤胃,馒头养胃。”
    “太太,我晓得了。”张妈欠身道。
    吃完午饭,梁琇留着稍微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
    池沐芳望向了秦定邦,秦定邦也跟着起身,看了眼母亲,“我送一下。”
    “不必了,已经够打扰的了。”梁琇婉拒。
    秦定邦并未理会,陪她一同出了屋。
    自从上次巷子里遇险,梁琇和秦定邦也算共同经历了一次生死。后来秦定邦再送梁琇回家,她就不那么排斥了。几个月过去,她觉得,秦定邦多少可以算做她在上海的一个……比较熟?还不到,有些熟吧,有些熟的一个人。
    二人走在花园里,“你要去哪?”秦定邦问道。
    梁琇想了想,“去大马路。”
    秦定邦抬头看了看天,“我送你去。”
    梁琇只以为秦定邦是出于礼节把她送出秦宅,没承想是要送到目的地,“不用这么麻烦的,我自己坐黄包车就好。”
    “我顺路。”秦定邦没再多说,直接走向车,打开后车门。
    梁琇无奈,坐了进去。
    梁琇是过去买点茶叶,她那里茶没了。
    茶是不夜侯,前段时间她白天事太多,没时间写稿子。到晚上有了灵感,趁脑子里的火花没灭掉,会伏案写一点。每到这时,茶叶就派上了用场,提神很管用。现在茶叶罐子见了底,该补点了。
    大马路的鸿泰茶号,是一家很有名的茶叶店。这里不光有各种名贵茶叶,也有老百姓喝得起的平价茶叶。
    梁琇以为秦定邦把她在店门口放下后就走了,结果前后脚也跟着她进了茶号。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经常在这里买茶叶,一次只买一点,喝完再来买。
    “小姐,来啦?”小伙计对梁琇有印象,笑脸相迎。
    “这次要不要尝尝别的茶?”小伙计拿起小秤盘。
    “不用了,还是龙井,最普通的就行。”梁琇道。
    “好嘞,多少?”小伙计走向身边一个装茶叶的大袋子。
    “二两。”她每次就买二两,再多了也舍不得钱。
    小伙计刚要称茶叶,秦定邦开了口,“你这里好红茶在哪?”
    小伙计看向这位一打眼就知不凡的男子,连忙往架子上比了两下,“在这里,先生您稍等。我先给这位小姐的称完。”
    秦定邦顺着小伙计比划的方向望去,“我和她是一起的,这份龙井不要了。有祁红的话,给我换一份上好的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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