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武兰舟年初招的小丁老师,到现在都还留在怀恩。虽然薪资微薄,但她不挑不捡,尽职尽责,一直坚持着。
    想想也是,现在沪上这番光景,普通人家想要赚点钱,简直难比登天。一个女孩子在难童院做老师,多少可以补贴些家用,说出去,也算是有份正经的工作。
    这样一来,不少之前需要梁琇兼任的课程,小丁都可以接过去,梁琇就不用像往常那样全天上课,一周里有几次上半天课就行了。偶尔她会帮伍院长忙一忙账务和其他的零零碎碎,所以较之以往,眼下反倒有富余时间去兼顾自己的生活了。
    之前在秦家上课,因为秦家给的报酬丰厚,梁琇手里竟然有了不错的盈余。随着生活压力的缓解,她翻译稿子、写文章就不像一开始没进项时,那么频繁急迫了。
    但这可让陈编辑有了些担心。
    陈编辑名叫陈畔,是一家文艺杂志的编辑。据说懂好几门语言,业务能力强,在社里是个风光的人物。
    梁琇是他所接手的最优秀的外文译者和散文作者之一。去年每个月都可以收到她的数份稿件。梁琇的稿子特别好编,而且读者反响颇为不错。虽然她没用真名,连笔名也常换,但架不住内容精彩,总是能收获好评。若按陈畔的心意,梁琇的每篇都值得刊登。
    当然这是不合适的,因为很多老作者、名作者,也要给足版面。可即便这样,他仍是每月都在期待着梁琇的稿件,哪怕不能每篇都用,他也可以优中选优来刊登。
    结果,一进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梁琇不光稿子逐渐少了,二月甚至还断了。陈畔不知道梁琇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别不是不想再给他投了。思虑一番,决定约梁琇出来,聊一聊。
    陈畔把梁琇约到了法租界外滩附近的茶楼,芳茗阁。
    自来上海后,梁琇还从未进过茶楼。
    他们在二楼见的面。周围穷形尽相各种人,目之所及皆是男子。
    她这样的一个女子过来,时不时就有人看向她。全是那种明目张胆的打量,眼神里意味不明,让她非常不自在。她不明白陈畔为什么会约到这么个地方。
    但除去在男人堆里的无所适从,当梁琇把自己放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确实能觉出是开了眼界。这也算上海租界的另一种真实吧,不是她之前了解的世界,但也在时刻兴盛繁荣着。
    邻桌的人在热闹地谈论着,南腔北调,一桌一个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有高谈阔论的,有喁喁私语的。
    “你多久没见过吴胖子和郑六了?”
    “快一年了吧……那两个死鬼还欠着我的钱呢。”
    “不是听说废了么?”
    “废了也不能不还钱啊,我这钱也是血汗钱呐。”
    “美国和日本在吴淞江吴淞江是黄浦江支流。苏州河就是吴淞江上海段的俗称。南岸又擦枪走火了。”
    “这都是今年的第几糟了?”
    “听说日本人押着中国人去老美阵地前面枪毙,两边才又打起来了。”
    “你说那些日本鬼子不就是欠儿登吗?”
    梁琇品着茶,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着不同桌的各种话题。
    “梁小姐,我选的地方怎么样?”
    陈畔好像对茶馆的环境非常兴奋,他给梁琇续上茶,“梁小姐给我的关于北平的散文随笔,能看出你对那里非常熟悉。我想,梁小姐来上海不久,对上海的风土人情可能不太了解。以梁小姐的颖悟,如果能多多采风,定会积累更丰富的素材,以后梁小姐笔下的上海,也会别具一格,受到读者热烈追捧的。所以……”他放下茶壶,“我这才把梁小姐约到了芳茗阁。”
    “陈编辑有心了。”梁琇略一颔首。
    “梁小姐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作者之一,希望梁小姐以后如果有稿子的话……能优先投给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梁小姐的文章,安排到好版面。”陈畔也算开门见山。
    “但是梁小姐年初的投稿有断过,让我有点担心,不知是我这边的编辑工作没让梁小姐满意,还是说,有其他什么我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到底是玩文字的,说话滴水不漏。
    “我年初确实在忙,”梁琇明白了陈畔的来意,解释道,“不是把稿子投给了别家,而是根本没时间写。谢谢陈编辑对我的信任,我以后有时间的话,还是会写的。对翻译和写散文,我都还挺喜欢,应该会继续写下去。”
    梁琇说的都是实话。而亲耳听到这话,陈畔也算得了一颗定心丸。
    正说话间,楼梯“嗵嗵嗵”地响了起来,从楼下陆陆续续上来了好些人。梁琇正背对着楼梯口和陈畔说着话,一开始并没注意,直到身后动静越来越大,便不由地扭头看去。
    这些人,有的膀大腰圆,怒目圆睁;有的身形清癯,面色肃穆。尽管各有不同,却无一似善类。他们簇拥着的好像是位老者,只闪过一点花白的头发,已经转身往里边几张空着的大茶桌走去,显然那里是预留的最好的位置。
    梁琇转回头,有点疑惑。
    “是在吃讲茶呢。”陈畔解释道。
    “吃讲茶?”梁琇从未听过。
    见梁琇不解,陈畔来了精神,“有的帮派之间闹矛盾解决不了,就请更为德高望重的人过来做调解人。经过调解之后,双方的纠纷就得算作尘埃落定,不能再起事端了。”
    梁琇从不知竟还有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看来陈畔对茶楼里的门道是了如指掌。
    她不在江湖中,听到江湖事却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不禁又朝那帮人望了过去。
    那些人落座了之后,不久就有人开始大声说话,单听口气,真是火气冲天,诉说着天大的委屈,桩桩件件历数对方的无理取闹,欺人太甚。而待到另一方说话时,相同的情绪又再次上演。
    两方人看对方的眼里都在喷火,言语上的激愤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双方一边说话一边朝主座望去,仿佛是希望调解人一定要站在公义的一方——自己这一方。
    但是从梁琇的角度,无法看到调解人到底是谁。她有点好奇,是什么样德高望重的老者,才够压得住煞气这样重的两帮人。
    陈畔看出梁琇对“吃讲茶”好像兴趣浓厚,“沪上还有很多风俗和北平不一样,如果梁小姐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多带你去看一看逛一逛。”
    “谢谢你,但我总是没时间,以后有空再说吧。”梁琇礼貌回复。
    陈畔用手指沾去茶水上漂着的浮渣,“梁小姐,是在忙着……陪男朋友吧。”
    梁琇眉心微皱了一下,抬眼看他。
    陈畔好像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言越界,赶忙道,“抱歉,我触碰到梁小姐的私隐了。”
    “我没有男朋友。忙,顾不上这些。”梁琇没有拐弯抹角,语气有点冷。
    陈畔抬头又看了梁琇一眼,恭维道,“梁小姐是个有追求的女孩子,和那些急着嫁人的女人,不一样。”
    梁琇听了更不自在,没搭这话,低头看了眼茶杯。
    那些在吃讲茶的人,还有邻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抽起了烟,仿佛这烟雾缭绕,是这种场面一味必不可少的佐料。可是烟味散到梁琇这边,她却一阵恶心,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陈畔一看,这环境确实是愈发“乌烟瘴气”了,于是道,“我们走吧。”
    梁琇可算等来了这句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出了芳茗阁的门口,梁琇刚要作别,陈畔突然问,“梁小姐,你知道震旦博物院吗?”
    梁琇知道震旦大学,而且离她租住的修齐坊不远,震旦博物院倒是没听说过。
    “我有熟人在震旦大学。那个博物院里还是有很多新奇玩意儿的,挺多动植物的标本,不知道梁小姐感不感兴趣。”
    陈畔看着梁琇,等着她回答。
    这可真是撞上梁琇的爱好了。她小时候就经常满世界找花、找叶子,分门别类夹到她的那些小册子里。
    长大后的生活,与幼时比起来,简直恍如隔世。而“动植物标本”这几个字,却像神奇的咒语,载着她瞬间返回儿时,重拾起童年的热情。
    梁琇想了想,“倒是想去看看。”
    陈畔立即殷勤道,“择日不如撞日,梁小姐总是忙碌,正巧我手里有两张博物院的票。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刚才陈畔直接问私人问题,梁琇心里是有一丝不悦的,但怎奈这个有很多动植物标本的博物院着实吸引她,也就答应了。
    震旦博物院是上海出现最早的博物馆之一。历史悠久,藏品有很多从华北、长江流域各省采集的珍奇标本,异常丰富。梁琇对这些东西的喜爱一直深刻在心底,一进入博物馆,就好像一头扎进自己幼时的幻想世界。仅自然标本陈列室,就让她逛了整整一下午,等到想起时间,天已经擦黑了。
    梁琇非常不好意思,“实在是太抱歉了,耽误了陈编辑一下午。我一看这些,就忘了时间。”
    而陈畔则一脸无所谓,“我和梁小姐一样,对这些也非常感兴趣呢。”
    等出了博物院,梁琇和陈畔道了别,大概辨别了下方位,转身便往修齐坊的方向走去。半路遇到了家小面馆,顺便吃了碗软面条。面馆人不多,屋子一角有个兔笼子,里面一只小兔子正在吃着剩菜叶子。毛绒绒的,雪白雪白,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看了心生怜爱,吃完面又在那逗了一会儿兔子。过了有一阵,她一看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才想起真该回去了。
    离开面馆继续往回走。
    没走几步,身后渐渐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梁琇猛一回头,陈畔竟不知从哪又跟了过来。
    “好巧啊梁小姐,我们这是又碰上了吧,正好顺路。我要回杂志社拿点东西……”陈畔颇为自然地站到了梁琇身边,“我可以陪梁小姐走一程。”
    梁琇终于开始觉出反常了,这个陈畔今天属实有些热情过了头。
    而且,哪来的这么多“好巧”?
    陈畔一路上问的话越发没了分寸,本来应该在往杂志社去的路口转弯,也被他用话岔了过去,膏药一般。眼见着马上都要走到修齐坊的巷口了,还在跟着,絮絮地说着话,有的没的,不着边际,仿佛世上只有梁琇能听他诉说。
    梁琇对这个男人越来越起戒心,这是要跟她回住处么?他想做什么?
    正心烦意乱地想着怎么甩掉这个人,一抬头,竟然见着巷口停着一辆车,车灯亮着,车门边倚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她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秦定邦。
    秦定邦一直看着两人从远处走过来,又看到梁琇望见他后好像舒了口气,身量纤纤地快步迎上前来,一脸惊喜地刚想说话。
    “怎么才回来?”秦定邦慢慢朝梁琇走了两步,语带不悦。
    梁琇微微一怔,“陈编辑今天约我出去喝茶……还逛了震旦博物院。”
    秦定邦朝她伸出了手。
    梁琇僵住。
    秦定邦没管她,径直牵起她的手。
    “陈编辑对吧?”秦定转向陈畔,目光森冷道,“今天照看梁琇,辛苦了。”
    陈畔没料想会遇到这么个情景,被秦定邦眼里的寒气打得脊背发颤,支吾道,“我……我今天就是找梁小姐聊了下约稿的事,梁小姐稿子质量非常好,我们的读者都很喜欢。”
    “多谢陈编辑对梁琇的关照,那……”秦定邦仍在看着他,“我们先走了?”
    说着,便把那只纤手挽到了自己胳膊上,带着梁琇,朝她租住的房子走去。
    陈畔被晾在那里,愣了有好一会儿。刚才秦定邦的目光笼罩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是误入了百兽之王的领地,一不留神行差踏错,随时就会被切断喉咙,撕成碎片。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突然间想起,这个领走梁琇的人,他曾在芳茗阁看过几次。听旁人说,此人正是秦家的三少爷!之后他便听到了好些关于这人的江湖传闻,让他一回想起来,就牙关打颤。
    真是瞎了眼昏了头啊!他狠狠地朝自己扇了一巴掌,劫后余生般地疾步离开了。
    估摸着走出了陈畔的视线,梁琇连忙把手从秦定邦的肘弯抽了出来,“谢谢秦先生帮我解围。”总算是甩掉了刚才那贴膏药,梁琇心里满是感激。
    秦定邦停了脚步,面朝着她,眼神凌厉不带一丝温度,“你知道茶楼是什么地方?”
    梁琇一时语窒,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一回想起今天茶楼里的那些男人,那些目光,还有那股浑浊的烟味,她就没了底气。虽然陈编辑提到了“采风”,但她是再也不愿意去那样的地方了解什么了。
    她还在垂眸想着以后该怎么拒绝那个陈编辑,头顶又响起了秦定邦冰冷的声音——
    “开在江边的茶楼,是帮里人解决纷争的地方,是好事之人削尖了脑袋打听各路消息的地方,是‘三光码子’们商量如何黑吃黑、如何拐带妇女的地方。五方杂处,鱼龙混杂……”秦定邦说的话里掉着冰渣子,片刻后他继续道,“你知道什么是‘三光码子’吗?”
    梁琇有点被吓到,愣愣地摇了摇头。
    “吃光,用光,当光。他们是大流氓、巡捕的眼线和帮凶。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茶楼里天天都是这样的人。”
    秦定邦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他比她高出一头,靠近后如居高临下般俯视着她。她刚想后退,秦定邦便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压着愠怒看进她的眼睛——
    “你一个姑娘家,往那样的地方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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