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哥真厉害!”
    跟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哥哥从没输过,总会出其不意把他们遛得晕头转向,哥哥天生就足智多谋。
    “哥,我想吃小河虾,你啥时候给我捞?”
    “别急,我先把这帮兔崽子给灭了,傍晚就去,你晚上肯定能吃上。”
    晚上,桌上就会端上娘给做的热气腾腾的煎河虾。哥哥答应他的从来都会兑现。
    “你哥啊,这眉眼真是精神,像你爹,只有眼角这泪痣,随了娘。就是太皮了,你爹当年怎么打都打不老实,看这两年,把你也给带得没了王法。”
    娘说哥哥长得像爹,娘还说哥哥把他也带皮了。
    他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倚着墙靠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可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他手扶了墙让自己稳住片刻。
    他走到了那个万字格的书架旁,再次把放在最下层最里边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本《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这是当年哥哥读黄埔军校时的教材。知道他这个幼弟也喜欢读兵书,哥哥就把自己的教材送给了他。
    “长松,给你个好东西。”向长杨手背在身后,书在手里上下颠着,引得他一阵着急。但那时他也有十来岁了,没几下就从哥哥手里夺下了这本书。
    看了封皮,他激动地说,“松坡将军就是蔡锷将军。的?”
    “是松坡将军辑录的,里面是刘伯温、曾国藩和胡林翼的军事思想,我的教材。”哥哥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前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又长高了,“我早已经熟读了,送给你了。”
    哥哥是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进的黄埔军校,第二年不知为何,离开了学校,几年后来过一封家书,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刚才那文章说,哥哥“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
    向沅,向澧,沅水,澧水——看来哥哥后来,很可能去过湖南的沅水和澧水一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了嫂子,有了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儿。
    秦定邦抚摸着这本书,这是哥哥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了。
    爹当时在上海,顾不上家里,哥哥一放假回来,就帮娘干活。那阵子他刚从哥哥那得了这本兵书,简直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有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地方就会趁哥哥还在家,赶紧问。
    那日,他看到了一句话颇有心得,跑到了正在劈柴的哥哥身边,把书递过去,“哥,‘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是不是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打得敌人找不着方向,就胜了?”
    哥哥没来得及擦手,就接过了书,看到他举一反三,开心地笑了,“吾弟长松,智勇只会在为兄之上呀。”
    书皮上的汗手印,就是那时留下的。
    他把那张报纸折了又折,夹在了这本书里,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正当把这书放到了原先位置时,不知为何,他突然呛了一嗓子,然后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那般,喉咙有如在流血。
    他又把书拿了出来,倚回墙壁,缓了会儿,翻开书皮,又看到那几个字,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民国十五年,杨”,笔锋全是力道,就如同哥哥刚刚写下的。
    他慢慢地把书抵在额前——像小时候和哥哥在门前的大杨树下用头顶牛那样,把这本夹着哥哥最后消息的书,抵在额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第二天,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去橡胶厂和面粉厂走了一趟,虽然这两处厂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停产,但是依然有些事需要他处理。
    他还是那样理智,干练,克制,沉稳。
    不会有人知道昨天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也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刚进秦宅大门,远远就发现池沐芳正在家门口站着向他这边张望。
    他穿过花园跑着迎了过去,“母亲怎么在门外?”
    “出来透透气。”池沐芳说着,向秦定邦伸出了手,“儿子,陪妈妈站会儿吧。”
    “好。”秦定邦听话地陪着池沐芳站在门口,园子里,几个园丁正在修剪园木。
    母亲今天有点反常。
    “邦儿,妈妈希望你好好的。”
    池沐芳语气轻轻的,“妈妈知道你什么都放在心里,就是不往外说。所以有时妈妈担心,你把家里什么事都料理得这么好,却单单苦了自己。”
    她拍了拍秦定邦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妈妈把你当成自己的半条命。你能答应妈妈,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吗?”
    秦定邦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这么一番话。他昨天在屋里的痛哭,谁也不知道。早上找了个理由不吃早饭去工厂,也没让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现在眼上的肿已经消了,按理说不应该猜到什么。
    但是母亲说的这话,却让他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池沐芳对他的抚养之恩,他无以为报。如果让这样的母亲担心,是他的不孝。
    他郑重对池沐芳说道:“母亲,儿子知道了。”
    池沐芳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拍了拍他的胳膊,“去楼上吧,你父亲……在北屋等你。”
    北屋?
    秦定邦顿时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
    秦世雄近年去静隐寺静修,一般都要待上十来天。但这次只过了几天就回来了,而且还在北屋等他。
    再看池沐芳刚才。
    不对。
    池沐芳又再次向秦定邦确认般,“你记着,你是妈妈的半条命,你不好,妈妈也活不好了。”
    秦定邦让池沐芳放心,心里满是疑虑地上楼,来到北屋的门口。
    他敲了敲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进了屋,关上门,秦世雄正背对着他站着——
    “老三,给你爹,上柱香吧。”
    第23章 真相
    秦定邦压住内心的困惑和不安,拿起供桌上的线香。
    香炉里已经有香刚刚燃过,应该是秦世雄点的。看来父亲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等着他回家。
    “为父这几天在静隐寺静修。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偶尔还是会被人看到。”秦世雄凝望着面前的牌位,顿了顿接着道,“今天上午,素空大师带了个人见我。”
    他转头看向秦定邦,“这个人,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老狱警。”
    秦定邦心下一凛。
    “老三,你听好,”秦世雄又看回牌位,“他跟我说,其实你爹当年,在正月二十四,就已经没了。”
    “什么?”秦定邦霎时攥紧了拳头,指节全都泛起了白。
    “你爹被抓的第二天,就被何家买通的人,‘从严从快’拉出去枪毙了。根本就没给我们救他的机会。”
    秦定邦只知道民国十七年公历1928年。正月二十七,爹爹被枪杀于枫林桥监狱。
    “可就在被拖去刑场的时候,其他牢房里关着的一个人认出了你爹。当时那人并没说话,但是后来经不住拷打,说出了你爹……”秦世雄略微一顿,继续道,“说出你爹,其实是共产党。曾暗地里为工人罢工联络沟通,资助钱财,是个背后的大头目。”
    秦定邦怔住,他万万没想到,爹爹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那时候处决你爹的枪声都已经响了。监狱赶紧把你爹被抓的消息压了下来,利用外面人不知道,又接着抓了不少人,最后也都给杀了。”
    “很多被抓的人,当时还以为是你爹叛变供出了他们。等到消息压不住了,再瞒下去也骗不来人了,才告诉的咱们,谎称是在正月二十七晚上给枪毙的。”
    秦世雄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可恨自那以后,我们每年都在正月二十七祭拜你爹。一直这么多年了,这世上竟然没人在正月二十四,给你爹烧上哪怕一柱香!”
    “天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到最后,也要利用你爹去骗人害人。”秦世雄一拳砸在了香案上。
    秦世雄平息了好一会儿,“所以老三,今天,才是你爹的忌日。”
    他回头接着道:“直到今天上午那个老狱警把当年他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我才得知的这些。当年被抓之前,你爹曾有恩于他,他那时哪敢替你爹出头,只能把当时的情况一一记下。直到今天遇到我,才让这些旧事重见天日。所以,我立即动身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声喟叹,“长松啊,快在今天,给你爹上炷香吧!”
    秦世雄转头看向秦定邦,有那么一刻,这个养子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出,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孩子控制心性的能力太强,像极了向大哥。
    当年向致之和他义结金兰,共同闯荡上海滩。本来向致之的能力不亚于他,却甘愿屈居他之后,辅佐他,帮助他,直到闯出一番天地。
    现在早已败落的何家,当时风头正劲。而秦世雄一派的力量正迅速崛起,开始在很多地界展露锋芒。何家是绝对不容许再冒出一个秦家,去和他们分庭抗礼的。
    倒左先倒胡想要扳倒左宗棠,就先要扳倒胡雪岩。,向致之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向致之虽然背后支持工运,但身份一直隐蔽得很好。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就已经开始在上海疯狂清共,一旦抓住有嫌疑的,甚至可以不问来由就当街打死。到了民国十七年,形势依旧严峻,沪上血流成河,到处都人心惶惶。而扣上“工运头目”这个“罪名”,竟成了很多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排除异己、消灭对手的手段,并且屡试不爽。
    何家那时为了卸掉秦世雄的臂膀,先从向致之下手,背地里跑去跟当局告密。
    很快向致之就被诱捕。何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让向致之说秦世雄也参与了,这样借当局之手将两人一起铲除,秦家一派就会群龙无首。但是向致之在狱中受尽折磨,却谁也不攀扯,就是不说话,怎么打都不吭声。
    其实自打向致之被捕,他的活路就断了。何家知道向致之的能力,也知道一旦向致之出狱,之后肯定不会有何家的好果子吃。所以便买通了监狱,既然他咬不出秦世雄,那就早些灭口,这样至少可以断掉秦世雄一臂,让秦氏一派元气大伤。
    只是没想到,向致之真的是。
    他在被当作工运领袖身受严刑拷打之际,既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牵连秦世雄。
    但当局为了诱捕向致之的同志,竟然将消息压住隐而不发,以向致之的名义开展活动,进而诱捕了若干人。这些人入狱之后都以为向致之是叛徒,他们是被向致之供出来的。
    可怜向大哥,一世好名声,最后却落得个被国民党利用,背了这么多年叛徒的恶名。
    如果不是在庙里遇到那个老狱警,秦家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秦世雄在向致之没有如约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妙。那时他和何家势如水火,知道必是何家先下了手。他心急如焚,托一切能托的关系,疏通一切能疏通的门路,派所有能派的人……动用了一切力量寻找向致之的下落,千方百计要救他出虎穴。
    但是其间多遇敷衍推脱,迟迟无果。现在看来,那些人应该是早就知道人已经没了,救无可救,没法赚那笔送上门的钱了。
    直到后来枫林桥监狱送来消息,说已经在正月二十七枪毙了,他们才知道一切晚矣。
    他们在龙蛇盘踞的上海滩,为了不受人欺压,硬生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本就是虎口夺食、出生入死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命就没了。当年他和向致之有约在先,一旦有那么一天,谁活着,谁就顾好另一人的家小。
    安葬好向致之以后,秦世雄立即起身赶往穆家岭。那时,向家只剩了向致之的老妻和幼子,长子早已杳无音讯。
    当时向大嫂已经身患重病,看到秦世雄来,就明白向致之出事了。
    早年间,向致之想要把妻儿接到上海,但是向大嫂明白向致之干的是九死一生的行当,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在老家抚育儿子。于是向致之每年回家两趟,带些家用,其他时候则自己在上海打拼。
    向致之一罹难,病入膏肓的向大嫂便彻底没了生念。她知道秦世雄不会不管向长松,安心地闭上了眼。
    之后,秦世雄把才十岁出头的向长松带到了秦家。
    因为“向”这个姓实在太过打眼,在当时的局势下,保不齐就漏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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