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已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1935年。。
    梁琇随父亲到老家去看望爷爷,哥哥则被留在北平陪母亲。奶奶当时已经不在了,爷爷和叔叔一起生活在老家,一个长江边的古镇。
    那年夏天,梁琇和之前回老家探亲一样,时不时会绕着这个风格不同于北平的古镇转一转,看一看。她发现,镇子里新开了一家私塾,经常传出幼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听说远处山上经常闹土匪,但是爷爷所在的镇子,还算太平。
    那一日,梁琇路过那家私塾时,看到只有几岁的幼童们正在跟里边的老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背古书。她正好奇,想听听他们背的是什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梁琇只觉不好,本能地朝私塾里喊了声“快躲起来!”就赶紧顺着路往坡下狂奔,直到躲到一处墙角的香榧树边,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音。
    几乎在她躲起来的同时,她就听到私塾里一阵孩童的尖叫,她浑身觳觫,不敢想发生了什么。
    有男人吼了句,“老匹夫,告诉他们爹娘,每个孩子一百块大洋,三天后到伏龙山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不到钱就到碧水河收尸!”
    是土匪!梁琇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扬起了她的裙角,她惊得赶紧收拢裙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个土匪眼尖,看到了墙角一片粉色衣裙一闪而过。
    他顺路策马而下,轻松发现了躲在那里满脸惊恐的梁琇。
    紧接着另外几匹马也跟着下来了,马上的男人们个个满脸横肉,身上背着枪,腰间挎着刀。这次掳了好几个孩子,有怀里抱着的,有马背上驮着的,皆是在哭喊惊叫。
    那个首先发现梁琇的土匪一脸狞笑,“还有这惊喜!”回头朝其余土匪望去,一众匪徒都狂笑起来。
    “小心肝儿,跟爷上山吧!”那人纵身下马一把扯住梁琇,扛起她就往马上扔。梁琇只觉天地翻覆,拼命挣扎尖叫之际,后颈狠狠挨了一下,彻底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但透过那破烂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有火把的光。她狠狠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才渐渐看出,这是一处柴房,有几个睡着了的小男孩,应该就是从私塾掳来的。她想动一动手,发现手正被绑在身后,想动脚也不成,也被绑上了。
    “呜……呜……”梁琇想低声呼唤孩子,但是嘴里堵着一块布,根本没法说话。
    “没用,嫌闹,都被灌了药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把梁琇吓得猛地一激灵。
    还有别人!
    梁琇赶紧扭动身体挪转了方向,发现竟然是几个男子,被分别绑在几根木头柱子上。他们坐在地上,有的有伤,衣着看起来都是当兵的模样。
    其他人的嘴里都堵着布,只有说话的这个人,嘴里的布掉在了身前,好像是费了大力气才吐出来的。
    梁琇警惕地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
    只听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不要怕,我们是红军的游击队员,我们不欺负穷人。这帮土匪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我们要剿了这一股。上次战斗的时候,我们受伤落到他们手里,明天他们就要点我们的天灯。”
    梁琇知道红军,报纸上常说他们是“赤匪”。
    “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那人继续道,“把那个捡给我。”
    他向梁琇身边的那堆柴火,抬了两次下巴。
    就着外边影影绰绰的火光,梁琇看到她脚边不远处的柴火堆下面,原来竟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废弃柴刀。
    如果不是火光映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点异于周围的金属光亮,那把几乎锈黑了的柴刀,会和那堆柴在暗夜中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辨。
    看来这人已经观察这里很久了。
    正在此时,柴房的门开了。梁琇赶紧假装闭上眼睛。一个浑身汗臭、酒气熏天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梁琇近旁蹲下身,发现她还没醒。
    “美人儿,一会儿你就是我们大哥的了,再过两天……嘿嘿,就是我们的了。等我们大哥看到你这么个鲜嫩宝贝儿,那可真要高兴死了。”
    这个土匪又往梁琇的脸边挪了挪脚步,“美人儿你可真会长,今天要不叫我眼尖,可就错过你了。”说着就照着梁琇的脸拧了一把。
    之后,他起身走向那帮被药迷晕了的孩子,“妈的吴老七这个蠢货,下手没个准头,不会是药灌多了吧?”
    接着挨个踹了一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别还没到日子就砸手里了。”
    梁琇听到这个土匪又晃晃荡荡地走向那几个兵,“明天就送你们上路了,奶奶的,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端了半个寨子!不拿你们祭天,简直对不起我的那些弟兄。”说着朝那几个兵啐了一口,狠狠摔门而去,之后传来给门上锁的声音。
    “叫你瞌睡!看好了啊!出了问题大哥把你丢河里。”
    “唉!”
    好像是看守被那个醉汉敲了脑袋。没过一会儿,那个看守隔着门嘟囔了句不知什么,片刻过后,又响起了规律的呼噜声。他应该在这守很久了。
    梁琇睁开眼睛,发现绑在柱子上的跟她说话的那个人,身体偏了个位置,应该是防着土匪看到堵在他嘴里的布已经掉了。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拼命扭动起身体,挣扎着把捆着的双手伸进柴堆去够那把柴刀。但是那些柴层层阻隔,一根根干树枝密密匝匝,像箭一样锋利,眼见着刀就在眼前,可就是够不着。
    梁琇急中生智,去折离她最近的一根柴火枝子,手反捆着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一起使劲,费尽力气终于掰断了一根。
    她双手把那根树枝伸到柴刀那边,一点一点往外搂,手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还要尽全力不出声,不去惊动门外的看守。
    等真给那刀扒拉出来的时候,梁琇的后背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她又用两手握住刀,尝试站起来走过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于是她干脆就躺着往几个当兵的方向挪蹭,直到蹭到了他们身边。
    梁琇本打算自己拿着刀去帮他们割断绳子,结果刚才那人开口低声道,“把刀放到我手里就行。”
    梁琇依言照做,一点点挪着身子,把刀递到他手里。
    只见他身后的手一握住刀柄,便把刀顺着被绳子捆住的两手间隙插了进去,刀刃朝着绳子,狠狠来回割去,可能是磨破了皮肉,很快有血流了下来。
    他不去顾及这些,直到绑着他的绳子有一根终于被割断,之后他浑身使力抖落绳子,低声道,“小姑娘,谢谢你!”
    他飞快起身,一边扯出堵在几人嘴里的破布,一边迅速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
    “接下来怎么办?”梁琇虽然失了束缚,但是心脏狂跳,不知所措。
    “按我说的办。”那人拿着柴刀,先轻轻走到门缝听了一会儿,又走到窗边向窗外观察了一番。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地去撬那扇破窗。窗上的木楔子早都烂透了,稍一用力就能撬开,他顺着那个缝隙慢慢打开窗,飞身跃下。
    门外的呼噜声即刻消失。
    门开了,他扔掉从看守身上扯下的钥匙,一边卸下那人身上的枪和刀,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兵,“一人抱一个,下山!”
    第19章 “是救兵么?”
    离开柴房时,他又迅速把门锁上,把那个看守摆放成一个侧身熟睡的模样,这姿势正好可以挡住脖子和胸前的大片血迹,远远一看,真就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这样,六个兵,分了五个孩子,有一个没分到的,在队尾保持警戒,梁琇则被他们夹在小队伍中间。几人猫着腰,弓着身,趁着浓黑的夜色,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柴房,离土匪寨子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问,“向政委,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之前摸过,因为难走,所以他们比较大意。”为首的那人答道。
    梁琇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如何也没料到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竟能如此顺利。但她仍然十分紧张,“我们这是往哪跑?”
    “我们根据地。”那人回答。
    梁琇心里正想着这算不算彻底跑出来了,没想到远处寨子里骤然响起了枪声、呼喊声、叫骂声,还有狗叫声。梁琇一惊,心道完了,这要是再被抓住,就真是有去无回了。
    乌云翻卷,暴雨将至。在梁琇看来,这深山,这天地,就像一个逐渐缩小的口袋,成心要把他们困死在里头。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也起了枪声。
    梁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又来了一股什么势力!
    为首那人让他们靠在山坡上不要动,他仔细听了听新响起的枪声,回身道,“自己人。”
    梁琇一听,“是救兵么?”
    “是,这个山头的土匪到头了。”
    一听这人这样说,梁琇只觉得这下真有救了,脑袋一热,抬腿就要接着逃,结果慌乱中一脚踩空,整个人滚下了山坡。
    她只记得,在往坡下翻滚时,草叶、树根划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山石像刀一样从她身上刮过。但她凭着最后的意识,愣是让自己咬紧牙关,没叫出一声。
    因为她知道,要是她搞出动静把土匪引来,他们这队人就全完了。
    醒来时,梁琇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她发现自己的细纱裙子不见了,换成了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感觉身上好像有好几处包扎的地方,略微一动,浑身皮肉都疼。
    一个陌生女子正坐在她身边。这女子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军装,笑容温暖。
    梁琇甩了甩头,仔细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记忆都是碎片,她还是不清楚到底如何到的这间屋子。
    “你摔下了山坡,昏了过去,我们的人过去接应,把你们都救了回来。”这个女子拍了拍梁琇的手,“老向说你非常英勇机智,是你救了他们,我们要谢谢你。”
    梁琇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发懵,但也明白自己才是被救的,“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其实没做什么,我都吓坏了。”梁琇一回想那骇人的情景,又紧张了起来。
    “对了,孩子们呢?”梁琇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私塾里被掳的小男孩。
    “他们都很好,有两个没醒的,醒过来的都吃了东西。”女子答道。
    梁琇听后放了心,但依然有点晕,她觉得自己可能磕到了脑袋。
    “我叫成绮嵘,你可以叫我成大姐。”成绮嵘自我介绍道。
    “成大姐,和我一起下山的那几个人呢?”梁琇不知道那几个伤员怎么样了。
    “都挺好。”成绮嵘笑道。
    两人正聊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妈妈,我们能进来吗?”
    “进来吧!”成绮嵘笑着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小娃娃。大一点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条冲天辫,小一点的是个小男孩,跟在女孩后头,手里还抱着一支木头枪。
    “妈妈,我们想过来看姐姐,爸爸说姐姐好勇敢机智,是我们的好榜样。”女孩一边跟成绮嵘说,一边望向了梁琇。
    “成大姐,这都是你的孩子?”梁琇晕晕乎乎地问道。
    这时,女孩先开了口,“妈妈,姐姐叫你大姐,那我们是不是要叫姐姐‘小姨’啊?”
    成绮嵘笑道:“你们这样就把姐姐叫老啦!”然后她转向梁琇,“我和老向的,大的叫向沅,小的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
    女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弄明白的辈分称呼没派上用场,有些失落。
    梁琇看这小丫头伶俐大方,很有意思,揉着自己昏涨涨的头,“没事,叫什么都行,我就是你‘小姨’了。”
    男孩抬头看向女孩,“姐,那我该叫这个姐姐什么呀?”
    “你随我,也叫‘小姨’。”女孩笃定道。
    男孩了然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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