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温柔的声音,邹楠粤立即找到情绪疏通口,她哽咽:“我梦见我爸爸了。”
    梁和岑刚才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他重新靠回床头:“因为你太想他了。在梦里,你们说话了吗?”
    邹楠粤闷闷不乐:“他抱了只小狗让我养。”
    梁和岑笑:“我想这是你爸爸给你托梦,他不放心你,想让你养只小狗,代替他陪伴你。”
    “……”
    梁和岑继续问她,“你喜欢什么狗?要不回来后我陪你去宠物店看看?”
    邹楠粤没吭声,片刻后,她始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岑岑,我觉得我爸爸不会托梦给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个坏女儿。”
    梁和岑静静的,他有种直觉,接下来她要说的,是她心中真正挥之不去的、折磨着她的缘由。
    “他出事前给我打电话,我指责了他。”她将自己的不堪赤裸裸揭给他看,“我说了很不该说的话。”
    邹楠粤又想到妈妈的鼾声,就像她看见她的手瘦骨嶙峋却骨节粗大时,也像知道她四十岁去做了子宫肌瘤手术,并且因为长期不顺心而早早绝经时,更像她日复一日地和爸爸生活在一起却很难让她感受到爱时,她都会非常心疼妈妈。
    所以时至今日,她并不后悔支持妈妈要离婚的想法,她只恨自己没有好好说话。那些话妈妈可以说,因为阮贤云婚后的确过得辛苦,丈夫不体贴她。但爸爸作为爸爸,他没有不履行父亲的职责,她不该那么直白地数落他。
    邹楠粤心里难受:“其实我爸爸也挺可怜的,他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吃了不少苦,结了婚和妻子的感情不好,到老了,女儿也烦他……”她吸了吸鼻子,“我有两个大学室友,她们现在混得很好,我一直觉得她们拥有家庭助力,但其实我心里也非常明白,她们本来就很优秀,一个才艺突出,组织活动能力特别强,一个擅长社交平台营销,总是能交到新朋友,我只是给自己不如她们找了一个借口。如果我赚钱多一点,让我妈靠女儿过上好日子就行了,也不用非得责怪爸爸,我挺失败的,对吧?”
    “你不要这么想,你才二十六岁,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时间也才四年而已,现在就谈失败是不是太早了?”
    “你和林林的收入都挺高的。”
    “我们只是在不同的赛道上,世界规则如此,有的赛道收入就是要高一些。”梁和岑问她,“毕业后,你无所事事混日子了吗?”
    “我工作挺努力的。”
    “你是月光族吗?”
    邹楠粤摇摇头,想着他看不见,说:“不是。”
    “有存款吗?”
    “有一点。”
    “这不挺棒的吗?努力工作,有正确的资金规划,还能看见妈妈的困境,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梁和岑鼓励道,“如果我说钱不是定义成功的标准挺废话的,我们现在这个年纪,谁不想有钱?但你太着急了,每朵花盛开的时间都不一样,早晨跑步的时候你可以在公园里多看看,你会发现即使是同一棵树,花也开得有早有晚,你要多给自己一点耐心。”
    “虽然我也常常这样告诉我自己,但我就是做不到自洽。”邹楠粤说。
    第十五章 这个人是我
    清晨时分,世界仍处于安静状态中,梁和岑清楚听到她那边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心脏再一次提了起来,紧张道:“你没在酒店?你现在在哪?”
    邹楠粤伸手扯下一片花坛里面灌木丛的叶子:“酒店大门口,出来透透气。”
    梁和岑长松一口气,他想了想,建议道:“如果你太压抑了,你愿意接受一下心理咨询吗?我可以带你去看医生。”
    邹楠粤下意识感到不舒服,她拒绝:“我没有抑郁。”
    脱口而出后,瞬间感到后悔,岑岑真心为她考虑,她不领情便罢了,直冲冲呛他,挺不识好歹的,更何况,还是在一大早打扰对方睡眠的情况下。比起最亲的妈妈,与梁和岑开口道歉容易得多,她立刻说:“对不起,岑岑,我刚才有点敏感了。”
    梁和岑的声音听起来丝毫没介意,他告诉她:“我们公司给员工提供了心理咨询服务,如果平时感到压力大不快乐,都可以去聊聊。接受心理咨询只是一种排解痛苦的渠道,如果你觉得抗拒,那就不去。”
    邹楠粤深呼吸: “没事,我只是梦到爸爸了,情绪一下子失控。”她决定轻松一点,对他说,“小时候总觉得一切无法解决的事情长大就好了,但长大后发现新的难题更多。虽然我有时候容易破防,但我把当时的情绪消化掉就好了,我可以允许自己丧一会吧?我不会真的摆烂的。”
    梁和岑认真说:“我知道。”
    邹楠粤停下祸害灌木丛的手,她低着头:“早知道,我应该好好和他说话。”
    “你不要过分自责,你只是站在你妈妈的角度,没关系的,难道爸爸有错,我们作为子女,就不能客观地告诉他吗?而且,我相信,爸爸永远不会和自己的女儿计较。”梁和岑笃定道,接着告诉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收拾好心情,带着他的那份人生好好生活,如果你想向爸爸道歉,几十年以后在另一个世界和他见面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他。”
    “你真的相信有另一个世界?”邹楠粤又问他。
    “只要我们心里面认为有,另一个世界就存在。”
    梁和岑的话给了她慰藉,她镇定许多,心中的窒息感如潮水般退却,整个人逐渐轻松,她感激道:“岑岑,谢谢你。”
    梁和岑问她:“狗,你想养吗?”
    “看缘分吧。”邹楠粤说,“如果那真的是爸爸托梦,肯定冥冥之中会有指引。”
    “好。”梁和岑也不多劝,他猜测她与她妈妈只订了一个标间,“你快回房间吧,一会儿阮阿姨醒来没见到你,她会担心的。”
    邹楠粤也有点过意不去,她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这么早给你打电话,但我刚才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
    梁和岑笑:“你想到的这个人是我,我挺高兴的。”
    这是他的真心。
    梁和岑的人生丰富多彩,他并不缺朋友,无论换到哪个新环境,他都能够快速适应,并且与同学同事建立友好关系。喻柏林也是如此,因此上高中那会儿,邹楠粤离开后,他俩刚开始虽然也会思念她,但是少年人有太多未知世界等待他们去探索,于是渐渐平淡。
    大概由于前些年每次春节见到邹楠粤,她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便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本来人生就犹如一辆列车,朋友则是上上下下的乘客,每个阶段都会遇见新面孔。但是这次时隔几年重新看到邹楠粤,她过得很不好,她驾驶的那辆人生列车看起来有种停摆的危险感,让他着急,同时,他心中想,如果她和他一起上高中,很可能幼时情意就不会出现空缺,他们也不会失联,那么在她爸爸出事后,她会首先向他寻求帮助,那些痛苦无助的夜晚,他都会陪着她。
    挂了电话,梁和岑无法入睡,他不喜欢在床上待着,洗漱后,出去沿着河边跑步,直至天色微亮,随便找了家店吃早餐,然后骑行返程。
    另一边,邹楠粤回到房间,她脱了外套躺上床,隔了两分钟,阮贤云睁开眼睛。
    阮贤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就一直醒着,邹楠粤也醒着,不过母女两人都误会对方还在睡,谁也没有发出声音。好在不必忍耐太久,她们要早起乘车,邹楠粤设置了六点半的闹钟,铃声一响,皆松口气。
    邹楠粤还惦记着昨夜聊到最后,她对妈妈的态度不太好,于是找台阶下,问她:“妈,你今早想吃什么?”
    她主动开口颇有效果,阮贤云脸上带了点笑容:“吃什么都行。”
    “那出去再看吧。”
    “可以。”
    早晨吃的韭菜盒子,中午吃盒饭,下午三点母女二人到家,郑暇君刚把头发打湿。前两日天气阴沉沉的,今天放晴,老太太便计划洗个头,然后出去晒太阳。
    邹楠粤见外婆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卫生间里,她走过去:“外婆,我给你洗。”
    为了避免泡沫水流进眼睛,郑暇君紧闭着眼,她放开手,让邹楠粤替她洗头。这还是邹楠粤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一边洗一边问力度怎么样,老太太明显受用,觉得外孙女天下第一贴心,这个头洗得她全身每一根神经都舒舒服服的。
    邹楠粤又替外婆将头发吹得半干,老太太要到院子里晒太阳,她便推她出去。
    这会儿阮贤云也在院子里。
    因为住一楼,自带了一个小花园,靠墙处种了两株白玉兰,现在已经过了花期,二月盛开时,小区的年轻人路过都要拿出手机拍张照片。花园虽不大,生长的植物种类却多,蔷薇盛开时,生命力旺盛到极致,争先恐后钻出铁栅栏,展示它们绚烂的美貌。
    当然,这个院子也兼具实用性,外婆找了几个塑料箱子排成整齐矩阵,挖了土填满,在里面种菜,尤其是小葱和蒜苗,生长速度快得离谱,一茬又一茬的,家里吃不了那么多,还会让邻居来摘。
    这会儿阮贤云正在撒种子,辣椒、黄瓜、番茄、茄子各有一点,这些就是图个新鲜了。
    邹楠粤也从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晒太阳,昨晚妈妈给外婆打电话说没赶上车时,就详细讲了她小叔报警的事情,这会儿便没聊。也没什么好聊的,本来就糟心,收到法院传票再说。
    她躺在椅子上,听着外婆与妈妈絮絮叨叨地说最近的各种事情。
    今天舅妈打了电话回来,豪豪丈母娘可能没多少活头了,大小便失禁,每顿只能喝点粥,现在就是吊着日子,要准备买墓地。得了这种病也够受罪的,死了倒好,大家都解脱。
    表姨儿子的女朋友刚查出怀孕,得在肚子大起来之前把婚礼办了,看了黄道吉日,定在五月二日,运气还挺好,刚好是个节假日,就是酒店不怎么好定,看得上的都没位了,只好把档次降下来。
    ……
    ……
    邹楠粤刚开始还能搭两句话,太阳晒得她浑身暖洋洋的,本来昨夜就睡得不足,外婆和妈妈唠着家常,她的一颗心变得宁静,渐渐地眼皮子就重起来。
    郑暇君转眼见到邹楠粤睡着了,就对阮贤云使了个眼色,小声对她说:“去拿毛毯出来。”
    阮贤云放下活,进屋洗了手,拿起沙发上郑暇君看电视时盖腿的红蓝格子毛毯,轻轻搭在邹楠粤身上。
    郑暇君摇着轮椅坐近了看邹楠粤,愈发觉得外孙女消瘦,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面颊两侧往里凹进去,怪让人心疼的。她心想,不行,一定要给她养十斤肉出来才好看,于是又对阮贤云说:“咱俩去趟超市吧,去买点牛肉回来,今天晚上炖来吃。”
    郑暇君和阮贤云走后,院子里静悄悄的,邹楠粤睡得香甜。直到喻柏林在外面喊她:“粤粤!”
    她慢悠悠睁开眼睛,见他站在栅栏外面,将拎着的一袋樱桃提起来举到眼前,笑着对她说:“给你带了点,非常甜。”
    邹楠粤过去接下,随即打开栅栏的小门让他进来,见他手里还拎着不少,说:“我看见家家发的朋友圈了,你们今天才回来?”
    喻柏林笑:“昨晚住的农家乐,还挺有意思的,人多更好玩,下次你和岑岑也一起去。岑岑还没回来?”
    “现在几点了?”
    “四点半。”
    “那估计快了吧。”
    “他可真有精力。”喻柏林调侃了梁和岑一句,又说:“对了,我给你打听了一下,有四家公司在行业内比较有发展前景,但是有家合伙人最近在利益上有了分歧,你别投了,好像要拆分重组,结构太混乱了,有一家加班比较严重,我也不建议,不能让工作把生活的时间都占了,另外两家我一会儿把名字发给你,你上网看看他们有没有招聘计划。”
    邹楠粤没想到他办事效率这么高,她还以为至少得等到节后,于是向他道谢。
    喻柏林“嗨”了一声:“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情,咱们什么情分?”接着又对她说,“你在海城没有女生朋友,如果想找个人逛街购物啥的,可以约我女朋友,你们应该玩得到一块。”
    “我也感觉我俩会合拍,我对家家的第一印象很好。”
    “巧了,她对你的第一印象也很好……”
    两人正聊着,梁和岑回来了,他经过院子,也像刚才喻柏林经过时那样,瞄到他们,就停下脚步。
    邹楠粤看到梁和岑,她想到今早情绪失控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对上他漆黑的双眸,瞬间又感到难为情,于是慌乱撇开视线。
    第十六章 就这么定了
    一次醉酒,一次梦醒,她将家中笑话和自己的隐秘心事全部摆在梁和岑面前,尽管她知道梁和岑值得信任,可以放心把弱点交到他手上,可是,等到邹楠粤从绝望情绪中脱离出来,在无法隐藏任何表情的阳光下与他面对面,特别是对上他那双真挚的眼眸,她仍旧会感到窘迫,觉得不太抬得起头来。
    邹楠粤一避开视线,梁和岑就知道她心里不自在了,于是他的目光也从她脸上移开,转而与喻柏林说话。他见到他手上的樱桃,主动索要:“有我的份吧。”
    “这还用说。”喻柏林立刻分了一袋给他。
    梁和岑接过来,挂在车把手上。
    “你骑了几个小时?”
    “来回两个白天。”
    喻柏林“啧啧”感叹两声,捶捶他结实的手臂,又捏了捏肌肉块,调侃道:“你在国外那几年到底吃了多少头牛?体质跟我们确实不一样了。”
    梁和岑笑出声:“你也该多健身,重视自己的身材管理,不然再过两年,岁月就真是把杀猪刀。”
    “哥们心中有数,我一直控制着,没敢长啤酒肚。”jojo喻柏林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问他俩,“你们明天没别的安排吧?我们去西山户外烤肉怎么样?看了天气预报,明天晴,但也不会太热,二十来摄氏度,挺合适的,我买的那个便携式烤炉还没用上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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