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不用缴商税,盈利尽归我郑家,因此日子过得颇宽裕。”
    “但是从万历年间,朝廷向浙江派出守备太监起,我郑家酒坊便需每年向中官税使缴纳税银,且税银数额皆由税使一言而决,有时少有时多,有时搭上盈利还要倒赔钱,单单只是去年,我郑家酒坊便缴纳税银三百两!”
    “这只是我郑家酒坊一家,会稽还有酒坊数百家!”
    “只是会稽一个县便缴税数万两,绍兴一府有多少,浙江一省又有多少?江南八府又一州又有多少?整个大明又有多少税银?”
    “试问,大明岁入真的只有区区两千万?”
    彝伦堂瞬间陷入死一般寂静,所有士子都陷入沉思。
    因为郑遵歉揭开了一道伤疤,大明其实也要缴商税,只不过税银并没有流入户部的太仓库,而是入了皇帝的内廷司钥库。
    听到这,高弘图不由得庆幸,幸亏刚才没上前制止。
    现在有这个士子揭开了矿监、税使这伤疤,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好办许多。
    高弘图忍不住想要看一看崇祯此时的脸色,圣上此时大约应该很生气吧?
    不过生气也没用,你这纯属就是自作自受,谁让你把这些士子召来南京?谁又让你鼓励士子对朝政乱发议论?
    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吧?
    郑森也担心的看了一眼崇祯,却发现崇祯脸色平静,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似乎郑遵歉说的是跟他无关的事情。
    当下郑森便也没制止郑遵歉。
    郑遵歉却是已经彻底豁出去。
    此人虽是绍兴人,但却跟绍兴师爷的作风截然不同。
    直视着崇祯眼睛,郑遵歉道:“圣上,草民想要请问,去岁各省之矿监、税使向内廷司钥库解送了多少税银?”
    郑遵歉这已经不是请问,而是在逼问。
    然而崇祯却是不怒反喜,这才是他想要的帝党爪牙啊!
    要是没点胆识以及气魄,又怎么跟东林党的那帮腹黑又狡猾的老官僚斗?
    至于郑遵歉跋扈的问题,又或者说他目无君上的问题,这根本不算什么,对付东林党才是主要矛盾,主次必须分清楚。
    再说郑遵歉又成不了张居正或魏忠贤。
    郑遵歉顶多也就是做一个严嵩或和坤,今后再加以敲打即可。
    他崇祯可不是年幼登基的万历小皇帝,只能任由张居正拿捏。
    当下崇祯起身正面回应:“去岁各省之矿监、税使及织造局等皇家机构,一并向朕的内廷司钥库解送税银二百余万两。”
    “这么少?”这是士子们的第一反应。
    高弘图等内阁官员也是有些不敢相信。
    圣上向各个省派出这么多矿监、税使,就只征收了区区二百余万两税银?这跟全国各地的作坊主、商贾的感觉可大不一样。
    “说来你们或许不相信,但确实只有这么多。”
    崇祯轻叹一声,又说道:“若非如此,朕也不至于为了辽镇区区几十万欠饷而受百官之辱!朕以天子之尊厚颜募捐,可京中百官却只捐了区区几万两银子,然后流贼进京后追赃拷饷,却从京中百官家中抄出了七千余万两!”
    “此事在下可以做证。”昌平州士子孙繁祉终于是派上了用场,起身说,“甲申日京师沦陷之后,流贼只从户部太仓库以及内廷司钥库抄出来一千余两银子,但是从内阁首辅陈演以及成国公朱纯臣等勋贵京官家中却抄出七千余万两!”
    “对,我等也可作证。”傅山、朱延祚还有冀运洪也纷纷起身。
    “此事在京师可谓是妇孺皆知,诸位若有京师友人,一问便是。”
    “在下并无不信。”堂上的郑遵歉一摆手又接着说道,“事实上,圣上所说的这个数字与在下估计的也差不多。”
    “坊间有传言说,”
    “说矿监、税使所得税银,内帑者一、中使者二、参随者三、土棍者四!”
    “如今看来这一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各省矿监、税使所征税银中的九成被中使、参随以及土棍瓜分,仅一成解送内廷司钥库!”
    “二百万之十倍便是两千万。”
    “换言之,我大明岁入不应是两千万,而应是两千万复两千万,四千万两!可惜,另外两千万税银多流入中使、参随及土棍私囊,而仅有十一流入圣上的内廷司钥库,所以才会导致国用不足、盗贼蜂起,所以才会导致东事久拖不决!”
    说到这,郑遵歉终于抛出了他的结论:“有鉴于此,在下以为开源则大可不必,完全不必增设名目加征商税,只需正本清源,让中使参随及土棍贪墨之九成税银流入国库,则国用之不足便可迎刃而解,大明便仍有可为!”
    听到这话,崇祯哑然失笑。
    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斯言在理。
    郑遵歉商贾出身,就免不了替商贾代言。
    归根结底就一句,再加征商税是不行的。
    “郑兄此言差矣!”郑遵歉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士子长身而起,慨然道,“只是正本清源远远不够,仍需辅以节流才行!”
    崇祯回头,发现是国子监生顾炎武。
    就是被崇祯盗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那位。
    不过此时的顾炎武还叫顾绛,也是国子监的学生。
    郑森便一肃手说:“宁人兄,请到堂上说你的宏论。”
    顾炎武昂然上了彝伦堂团团一揖说:“在下昆山顾绛,参见圣上及诸位同仁。”
    稍稍一顿,顾炎武对着郑遵歉说道:“郑兄方才说只需正本清源,令天下税银流入国库便可使国用不足之痼疾迎刃而解,在下以为大谬不然。”
    郑遵歉一揖后作说:“愿闻兄台之高论。”
    顾炎武道:“在下只问一件事,辽镇兵额最多时也不过十二万人,既便是按照一个募兵月饷2两计算,一年亦不过二百八十八万两。”
    “既便是算上军械及粮草开支,也不过四百万两。”
    “然而朝堂诸公核定的辽饷额度是每亩一分二厘,实际征收辽饷近七百万!”
    “按说辽饷应该绰绰有余才对,可实际上却是入不敷出,圣上方才也说为了补足辽镇欠饷不得已折节向京中勋贵百官募捐。”
    “我不明白辽镇为何还会欠饷?”
    “要知道,近三年辽镇兵额已经降至不足六万人!”
    “辽镇兵额已经不足六万人啊,按理说有两万百军饷就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可是辽饷开支却仍维持在七百万,且仍旧是入不敷出,那在下不禁要问,多出的五百万辽饷去哪了?”
    彝伦堂下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崇祯却差点想要鼓掌,好嘛,好嘛,终于是切入正题了!
    旁听的高弘图、姜曰广、解学龙等朝堂诸公却脸色铁青,他们自然是很清楚顾炎武提的这个问题的答桉的,说白了不就是漂没?
    但是漂没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顾炎武最后对郑遵歉说:“请问郑兄,这个问题不解决,正本清源有何用?我就问你正本清源又有什么用?”
    “这个?”郑遵歉哑口无言。
    高弘图知道不能再让这些士子说下去。
    再继续说下去,这些口无遮拦的士子真的就会提及漂没。
    当下高弘图上前一步朗声道:“圣上,不如廷议完了再兼听士之间的争论?”
    不愧是老官僚,一句争论就给顾炎武和郑遵歉两人定了性,你们这就是无知小儿之间的争吵,什么都不是。
    甚至暗暗的讽刺了崇祯一把。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道理上是没错。
    但是你也不能谁的话都兼听,一群连进士都没考取的士子,更没有六部各司的任何观政履历,听他们胡言乱语这不是浪费时间么?
    遗憾的是,这点小伎俩对崇祯根本没用。
    崇祯笑了笑说:“廷议之事有的是时间,今日议不完明日可接着议,然而听诸生直抒胸臆、直击时弊的机会却不可多得,朕还想再听。”
    “几位阁老若是有暇也不妨一听,有好处。”
    最后有好处这三个字,崇祯还特意加重语气,眼神也是直视着高弘图。
    你高弘图不是说他们是无知小儿间的争吵么?那么朕今天就要告诉你,年轻人的朝气不是你们这些老官僚能比拟,别在朕面前倚老卖老。
    高弘图碰了颗软钉子,一张老脸瞬间憋得通红。
    史可法唯恐高弘图下不来台会跟崇祯使小性子,这样的话就会破坏眼前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当下对高弘图说道:“硁斋,我们也是许久没来国子监了,是应该坐下来听一听这些年轻人的议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高弘图遽然惊醒,拱手肃然说:“首辅所言极是,硁斋受教。”
    这时候,以礼部尚书加衔出任国子监祭酒的钱谦益命人搬来了四把太师椅,就摆在崇祯父子三人的椅子后面。
    史可法四人先后落座。
    其他几位事务官就只能席地而坐。
    彝伦堂上的郑森冲崇祯和四位阁老一揖,又对顾炎武说:“宁人,你接着说。”
    顾炎武点点头,又道:“接着刚才的问题,至崇祯十六年,辽镇兵额已经减至不足六万人,只需二百万两饷银便足够维持,辽饷却仍然高达七百万两,那么我不禁要问,多出的五百万两究竟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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