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人骑兵如潮水般后撤,暴雨初歇,地上泥泞不堪,人困马乏。不出恒珈所料,梁军果然没有追击,他认定是梁军兵力不足之故,等他们休整几日,卷土再来,即便不能将魏州拿下,也能挫挫梁军的锐气。
    是战马先发现异常。
    打头阵的前锋中,有好几匹马踟蹰不前,任骑士如何挥鞭,也不肯再前进一步。紧接着,他们便听到了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时间,他们还以为又要下雨了,直到感受到地面震颤,才知道不好。
    他们正好行军至永定河边,陆少微领着人开闸泄洪,洪水有如另一支天降奇兵,顺着河道咆哮而来。顷刻之间,前锋部队有三分之一被没入水中,人仰马翻。面对敌军,这些精悍的骑兵尚能一战,面对奔腾而来的洪水,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四散奔逃。
    斛律恒珈被兵卒们簇拥着,往地势高处奔逃。
    魏州城本就地势稍高,再加上孙晔庭战前领人修起的防洪堤,洪水到此处便缓下了攻势。即便如此,浑浊泥黄的河水依旧有膝盖高。大战初歇,不论敌我,尸体皆漂浮在水中,到处一片狼藉。
    谢燕鸿来不及做别的,到处在找孙晔庭。
    得由他组织起来,将尸首尽数收敛,及早或填埋或焚烧,不然恐有疫病传播。再者,洪水再猛也不能将狄人全部淹死,为了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能坐以待毙,得釜底抽薪。他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就等着与孙晔庭商议。
    领军冲锋在前的秦寒州早就力竭晕过去了,被抬走救治去了,颜澄跟在他旁边,连日来也受了些伤,一同被抬走了。长宁疲乏得很,但好在没受伤,他握着刀,刀上腻了一层又一层的血,他又不舍得用泥水洗,只好暂时就这么背着,跟在谢燕鸿旁边。
    长宁累得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仍是挥之不去的戾气,一柄长刀吓人得很,过路的兵卒皆侧目看他。
    谢燕鸿急得不行,到处找都找不见,连忙冲入城去。
    受伤的士卒实在太多了,室内都躺不下,好在天气不冷不热,在地势高处铺些干草,也能躺人,医官来回穿梭其中。谢燕鸿见到了一名妇人打扮的女子,也在其中,又惊又喜,叫道:“表妹!”
    他与王嫣打了个照面,都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听到了颜澄的声音。
    颜澄大声喊道:“小鸿!这里!快来!”
    谢燕鸿心里一突,连忙循声奔去,只见颜澄打着赤膊,身上的伤都包扎过了,一位医官正蹲在他旁边,他们两人都低着头看着躺在厚厚干草上的人——孙晔庭。
    “这......这是怎......”谢燕鸿腿脚一软,差点没站住,还是长宁扶了他一把。
    医官说道:“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其中最致命的是腹部的一处刀伤,几乎贯穿前后,怕是......”
    谢燕鸿定睛看去,孙晔庭面色煞白地躺在干草堆上,若不是胸膛还有微微起伏,简直就如同死人一般。他的铠甲已经被除去,里衣几乎被血湿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等陆少微来!”谢燕鸿猛地站起来,喊道,“他能救!”
    连秦寒州伤成筛子那样,陆少微都能救,孙晔庭肯定也可以。
    似乎是听见了谢燕鸿的声音,孙晔庭眼皮微颤,似乎费力想要张开。谢燕鸿忙俯身跪趴在地上,凑过去,唤他的名字:“小孙!是我......我......我们都在......”
    “我”是谁他不能说,颜澄的名字他也不能说,这里人多眼杂,他只好含糊过去,又生怕孙晔庭认不出来,急得眼眶都红了。
    孙晔庭嘴唇嗫嚅,像是想说什么,谢燕鸿忙附耳过去。他感觉到孙晔庭开裂的嘴唇碰了碰他的耳朵,传来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小......小鸿......”孙晔庭费力地说道,“你们家......你们家还有人......”
    谢燕鸿眼睛猛地瞪大,差点叫出声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里盈满了热泪,喉咙一阵阵发紧,却像被人狠狠扼住了一般,紧得发疼。
    “我......我留了书信.......给你......”
    谢燕鸿说道:“好,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去找。”
    孙晔庭嗫嚅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神色痛苦,谢燕鸿凑近了拼命去听,依稀从他破碎的话语中拼出了三个字——“对不住”。再多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谢燕鸿想说原谅他,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这段时间以来,加诸在他身上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他想原谅,也不知该从如何原谅起,他也不愿意做这种蒙骗自己、蒙骗他人的事。他心中百转千回,几次张嘴又合上,口干舌燥,最后只是沉沉说了一句:“我听到了。”
    孙晔庭仿佛听懂了他的回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谢燕鸿生怕他就这样气绝身亡,大惊失色,连忙喊来医官,医官仔细看过,说道:“这位大人还有一口气在,但伤势太重,如若能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样的话都是医者的客套话,谢燕鸿一下就听明白了,生死有命。
    当陆少微从白鹤堤赶回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都是泥水,都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谢燕鸿拉到孙晔庭旁边,陆少微见他着急,也查看了一下,她向来直言,把了把脉,看了看伤,便道:“不成。”
    谢燕鸿长叹一句,心头酸涩难言。
    他看向湿漉漉的陆少微,说道:“你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狄人不甘,后面定还有一场恶战。”
    陆少微从善如流,去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踱着步便到伤员养伤的地方去。
    颜澄显眼得很,一众伤员中只有他一个人带着面具,手垫在后脑勺,躺在厚厚的干草堆上,翘着脚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陆少微装模作样地踱到医官身旁,问了问伤员的情况。医官不识得她,见她气定神闲,端着架子,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便以为她是哪位官员,有问必答,不知不觉间,便被她反客为主,反而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路走到颜澄旁边,陆少微便似刚发现他似的,惊道:“你在这儿!伤得不重吧,我瞧瞧。”
    颜澄正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想要坐起来,但伤口又疼,整张脸在面具底下皱在一起。他突然想到自己正打着赤膊呢,虽则伤员们为了包扎大多都衣衫不整,但他却浑身不自在,四处找自己的衣服,想要盖上。
    陆少微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倒是真心想看看他的伤,便蹲下来,伸手摸他肩膀。
    颜澄吓得大叫一声,陆少微也被他吓到了,忙问:“怎么?很疼?”
    “没、没有......”颜澄连忙道。
    陆少微虎着脸,怒道:“那你动什么!菜虫似的!别动,让我看看。”
    颜澄只好直挺挺的躺着,他的伤大多在手臂胸背上,多却不重。陆少微一一查看,颜澄脸红得发紫,本来是被面具盖住无人发现的,无奈他一路红到脖子胸膛,害得陆少微还以为他发热了。
    颜澄有一处最重的刀伤在腹部,陆少微皱着眉,轻轻掀开包扎的纱布去看,颜澄一个激灵,猛地捏住她的手,瓮声瓮气地说道:“不、不用看了......”
    陆少微不解:“我都还没看,怎么就不用看了?”
    颜澄梗住脖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少微更是不解,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较劲似的,急得后面的医官一脑门的汗,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陆少微看着他,看他通红的脖子胸膛,突然福至心灵,多年来缺的那根筋突然长出来,猛地抽回手,干笑两声,讪讪道:“那你好好养伤。”
    颜澄垂目,说道:“知道了。”
    魏州一役,折损近万人,伤者更是无数。但正如滚滚而去的河水一样,战机不会因为任何死伤者停留。孙晔庭重伤昏迷,这魏州城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王谙了。
    时隔大半载,再与王谙对坐,谢燕鸿只觉得恍如隔世。
    当初谢燕鸿好似丧家之犬,从京城匆匆逃走,将外祖父王谙当作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转头就被王谙卖了,长宁都差点丧命。如今再见,谢燕鸿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王谙却脸皮堪比城墙厚,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仔细打量谢燕鸿,又当起了慈爱的外祖父,叹了一句:“你长大了许多。”
    谢燕鸿嘲道:“托你的福。”
    王谙望向立在谢燕鸿后面的长宁,长宁正大马金刀地岔着腿坐在门槛上,拿着不知道哪来的一块干净麻布,在仔细地擦那把长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看得王谙后背发凉。王谙的随从都被隔在外头,进不来。
    王谙又看向秀气白净的陆少微,问道:“这位是?”
    陆少微已经换回她那身行头,仙风道骨的宽袍,腰系三清铃,发束白玉冠,这千疮百孔、尸山血海的魏州城更衬托得她飘飘然不似凡人。
    她煞有介事地一振衣袖,笑道:“贫道陆少微。”
    作者有话说:
    军师、打手、神棍
    各就各位了
    第七十五章 陨落
    如今情势紧急,谢燕鸿无心与王谙客套,开门见山,连珠炮似地说道:“自东进以来,狄人连下朔州、大同两城,连破居庸、紫荆二关,在魏州这里摔了跟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经此一战,他也知道魏州不是铁桶,他攻城虽难,我们守城更难。斥候回报,狄军并未走远,仅仅渡过了永定河稍作休整。不出三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
    经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役,王谙不过天命之年,也已经老态毕现。说起战事,他也端肃了神情,说道:“仅凭魏州一城之力,难以抵挡狄人铁骑,为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等待更多援军到达,方有一战到底之力......”
    “太慢,”谢燕鸿打断道,“宋知望自顾不暇,怎么还有空理这儿。”
    他直呼皇帝的大名,在座也只有王谙一人有反应。但王谙比谢燕鸿更了解,如今圣上的龙椅坐得可不安稳。
    当初先帝崩逝,废太子封济王出判徐州,老臣去了一批,个中本就有许多不可说之处。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连太学生都处置了一批。
    如今济王扯着大旗要反,圣人自然是急的。
    丢了魏州,还可以迁都,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整个中原吞下来。但若是济王这头处理不好,圣人失了大义,丢了正统,那就一切都完了。
    见王谙出神,谢燕鸿起身,将卷成一卷的舆图在书案上铺开。
    他的指尖直接落在大同,说道:“直取大同。”
    王谙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这......这太冒险了......”
    谢燕鸿收回手,又坐回太师椅去了,问道:“那不知通判大人有什么退敌的良策?”
    狄人围着魏州,截杀来援的兵马,那他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狄人视魏州为囊中之物,倾巢出动,势要拿下,那大同肯定兵力空虚。大同是狄人东进的大本营,他们定要回援的,魏州之危可解。
    此法虽不是十二分保险,但也总好过坐困愁城,死守魏州再鏖战一场。
    王谙急得额头冒汗,站起身来,背着手左右踱步。他谢燕鸿组的这个草台班子,即便搞砸了,大可一走了之。秦寒州那个不要命的小子,他爹秦钦可是天子近臣呢。他王谙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丢官不止,还要丢命。
    这老狐狸。
    谢燕鸿一眼就看穿了他在顾忌什么,凉凉地刺了一句:“宋知望还不知道有没有命一直坐稳龙椅给你降罪呢。”
    一直没说话的陆少微看了一眼在门外急得团团转的王嫣,突然说道:“要是破城了,你得先想好,你这宝贝孙女,是上吊好还是投河好,蛮子可不会怜香惜玉。”
    打蛇打七寸,陆少微这句话一说,王谙打了个寒颤,竟是立时就动摇了。
    他犹豫道:“只恐战士人马疲乏,军心不振。”
    谢燕鸿正色道:“蛮子四处掳掠,我们讨伐,乃是天命所归,大势所向。”
    王谙失笑,心中笑他幼稚,哼了一声,说道:“天命不天命,大势不大势,那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让人信的。”
    大战方歇,这场仗是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赢的,这会儿要人长途跋涉,丢下好不容易守住的城池,突袭嗜血好战的狄人,谁能壮得起胆子。
    陆少微煞有介事地说道:“我是道士,仙人下凡,我说大势归谁,大势就归谁。”
    王谙这下回过味儿来了,望着这仙风道骨的道人,不再似方才那样轻视了。
    几人在书房内又说了好一会儿兵力布置、城内善后的事,从太阳升起,又说到落日西沉,谢燕鸿脑袋嗡嗡的,昏昏沉沉,只想大睡一觉,起身告辞。
    王谙望着他,神色复杂,突然说道:“你不愧是谢韬和阿璧的儿子。”
    谢燕鸿眼中如有冰霜,冷冷道:“你还有脸提他们吗?”
    说罢,他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长宁竟抱着刀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合眼睡着了,想必也是累极了,眼下青黑一片。见到他,谢燕鸿眼中冰霜尽数融化,化作一泓春水。
    长宁警醒,谢燕鸿一走过来,他便睁眼醒了。
    谢燕鸿蹲下来,将贴在他脸上的发丝拂开,说道:“走吧,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长宁驯顺地点头,站起身,随着他一起走出去了。
    魏州虽大,但涌入了几万兵卒,加上伤者众多,地方很是不够用,他们一行人全部挤到孙晔庭之前暂居的官邸的一个小院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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