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在箱底找着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鱼形玉佩。
    那是个收在柜橱深处的紫檀小箱子,里头放的都是谢燕鸿儿时的一些小玩意儿,兄长给他做的竹骨小风筝,小时候和颜澄打架赢来的玉石小马,镶金嵌宝的玩具刀剑,还有这一枚鱼形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玉是好玉,有些年头了,触手生温。仔细端详,鱼首鱼尾处都有小小的凹槽,不知道是不是能和长宁的那一枚首位相接,并成双鱼。
    这一枚鱼形玉佩是如何得来的,谢燕鸿已经记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眼见得要天亮了,他把玉佩往枕下一塞,昏沉睡去。
    谢燕鸿在家里一直呆了十来天,被拘着不许出门耍,闲出屁来。
    中途颜澄来看过他一回。颜澄那日被长宁踹了一脚,大伤没有,最多屁股上淤青一块,没两天就瞧不出来了。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一见长宁像尊门神似的,守在谢燕鸿院子里,便愤愤不平地问道:“专门看着你的?你爹哪里找来的?”
    长宁抱着手立在梨花树下,背上背着他那柄长刀,也不说话也不看人,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偶尔有落花从他眼前飘过,他轻轻一吹,那花瓣便飞走了。若没有人和他说话,他能终日不吭声,侯府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他换上了新衣服,锦袍绸衫他是不穿的,只一身窄袖蓝布短打,路过的小丫头总爱看他。
    谢燕鸿与颜澄一块儿坐在书房里咬耳朵。
    “说是故人之子,搞不清楚。”谢燕鸿懒洋洋地说道。
    厨房用白瓷盘上得一盘时鲜水果,水灵灵的御桃片成一片片,插上银签子,还有李子、杏子、沙果等,琳琅满目。颜澄签了一片桃子吃了,翘着脚往外头看了一眼,说道:“定是骗你的,好拿捏你而已。”
    谢燕鸿心里觉得颜澄说得有理,托着下巴,看着外头大好春光,只叹气。
    颜澄把银签子扔回瓷盘里,搂着谢燕鸿的脖子,说道:“再忍两天,圣人马上要驾幸金明池了,你要列席的。等我想法子,帮你出气。”
    也不待谢燕鸿问,他又一阵风地走了。
    隔日,颜澄又来了,安靖伯孙家的小四也一起来瞧他了。孙晔庭是家里的唯一一个男丁,前头三个都是姐姐,养得他性子温和。同样都是伯爵人家,孙家却不及颜家,颜家是尚了公主的,颜澄的亲娘是圣人的小妹妹,孙晔庭自然就不如颜澄张扬外向。
    但他们三个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
    孙晔庭也安慰他:“圣人向来喜欢你,驾幸那日定要你陪席的。”
    见谢燕鸿还是不甚开怀,似是若有所思,他又安慰道:“你哥哥最近差事办得好,得了圣人不少夸奖,你父亲一高兴估计早就消气了。”
    听到这里,谢燕鸿倒抬头看他一眼。
    孙晔庭不似颜澄,被家里安排了差事,圣人夸了谁他又怎么知道的呢?孙晔庭自觉失言,补了一句:“听别人说的。”
    谁嘴里能传出天子之言呢?
    谢燕鸿本还想问,但见孙晔庭撇开头不愿说的样子,他也就不问了。
    到了三月二十那日,圣驾浩浩荡荡地从宣德门出,沿着御街,往城外金明池而去。禁军高举仪仗,重重护卫。王公臣僚各自骑马驾车紧随其后,城中百姓皆夹道观看,锦绣满目,御香拂路,骏马争驰,香车辘辘。*
    定远侯谢家自然是宴席的座上宾,只是谢韬腿上有昔年征战时留下的旧伤,春雨绵绵的日子里,他总是不愿意动弹。王氏身体不好,向来深居简出的,长嫂章氏在家照料公婆,定远侯家只有谢燕鸿与兄长谢月鹭伴驾。
    谢燕鸿骑着披挂红缨锦辔的骏马,与颜澄并驾,孙晔庭落后一些,他们旁边簇拥着不少的王公子弟、禁军儿郎。御街两旁沿路都放着朱红色的木杈子,隔开行人,然而车马如龙,不能放缰奔驰,大家都只勒紧缰绳,缓缓前行。
    离谢燕鸿不远处,长宁仍旧骑马跟着。
    他显然是骑惯了马的,一身布衫短打,腰背直挺,放松了缰绳,任马儿慢悠悠地走。他面上没有表情,仿佛满目繁华都无法动他心弦。谢燕鸿只不过匆匆一瞥,他依旧敏感地捕捉到了视线,四目相对时,他双眸好似古井深潭,谢燕鸿的目光投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御街两旁,有人抛出鲜花。
    季春时节,万花烂漫,还带着露珠的芍药花往俊俏的儿郎身上扔。
    谢燕鸿俊秀,颜澄张扬,被砸得不少花。孙晔庭也接得一朵粉白芍药,局促得脸都红了,颜澄朗声大笑,调转马头回去抢了孙晔庭手上的花,抛给别人,几番抛传,花瓣飘飞,暖香浮动。
    花最后落到谢燕鸿手里,他便又将花扔回孙晔庭怀里,孙晔庭也不好意思把花簪在头上,只别在马头。
    他们几人闹得这一通,少不得又让道路拥塞起来,谢月鹭是文官,并不骑马,撩起车帘,遥遥盯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朝他挤挤眼,将一支嫩黄色的棣棠花别在衣襟上,老老实实驱马并入队伍里。
    作者有话说:
    *参考《东京梦华录》。这篇文关于京师风俗人情的描写大多参考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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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猛兽
    圣驾到了金明池,宴席设在宝津楼,居高临下。禁军各部演武、百戏皆在楼下。各色表演都是年年看惯的,虽然热闹,谢燕鸿并不热衷,也不凑上前去,只坐着吃喝闲谈。
    圣人御座在最上头,他今年已有六十春秋,马上得的天下,仍旧精神,只是年纪摆在那儿,多少有些老态。因着圣人年老,太子便越发殷勤备至起来,作为弟弟的荣王,只坐在下首,也不去出头。
    颜澄不耐烦与母亲敬阳公主一席,便挤在谢燕鸿身边。年轻的小辈里,唯有颜澄与谢燕鸿最得圣宠,坐得极前,剩余的包括孙晔庭在内,都坐在几席开外。
    演武、百戏都完毕,圣人发下赏去,谢恩之声不绝于耳,接下来便是马球了。只见圣人在座上,抬手朝谢燕鸿招了招。谢燕鸿忙上前去,恭请圣安。
    隔得近了,谢燕鸿发现圣人的确是有些春秋了,手背干瘦斑驳,只是精神尚可,笑着看向谢燕鸿,和蔼亲切一如邻家翁。
    “今年马球,你可要上场?”
    “不上了,”谢燕鸿嘻嘻笑道,“怕赢赏太多,圣人心疼了。”
    此话一出,圣人便知道他这是在作怪,笑着虚指他一下。他自家年老了,就越发爱看小辈们意气张扬的样子,解下腰间佩戴的金镶玉络子抛给谢燕鸿。
    “去吧,绑在球杖上。”
    谢燕鸿领命,圣人又转向颜澄,问:“你怎不去?朕记得你往年总爱和小鸿各领一队的。”
    颜澄起身,拱手朝圣人笑道:“留下与舅舅喝酒。”
    谢燕鸿看过去,只见他朝自己挤挤眼,又回头看了看陪立在后,沉默不语的长宁。谢燕鸿想起颜澄与自己合计的事,了然地点点头。
    颜澄朝他摆手催他赶紧走:“快去,多赢些彩头来。”
    谢燕鸿爱打马球,抓着圣人赏给他的络子就撩起袍子跑下楼去。他换了一身红锦袄子,腰束玉带,脚蹬红靴,骑上高头大马,一手拿着球杖,球杖上系的金镶玉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另一手握紧缰绳,一团火似的冲入球场去,意气风发。
    红衫一队,青衫一队,谢燕鸿是红衫队长,孙晔庭也下得场来,与他一队。
    “咦,你平时不爱玩这个的,”谢燕鸿又急急说道,“待会儿你若是接到球便传给我......”
    还不待多说,有内监重重敲得三声锣,比赛便开始了。青衫的一队多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想的是手下放水,陪这些个公子哥儿玩一回便是。谁知道,谢燕鸿冲得猛,动作轻捷,挥杆极准,没一会儿便击进两个球去。
    这下便没人敢看轻他了,场上每进一球,便敲一下响锣,谢燕鸿骑马左冲右突,满头大汗。长宁当真是谨遵谢韬吩咐,寸步不离谢燕鸿,正抱着手站在场边。
    见他在场边,谢燕鸿有心要卖弄,一手握缰,一手持杆,脚勾住马镫,大半个身子往地面倾斜,在飞驰的马上,猴子捞月似的,飞身击中一球。春风拂动他的红袍子,额上绣金丝的红带子随风飘扬。
    观众一阵叫好,谢燕鸿满面得色,看过去,却见长宁根本没在看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旷亮无比的天。谢燕鸿一阵气结,骑着马从香案旁过,眼看一炷香快要燃尽了,轻烟被快马奔驰带起的风吹歪。
    孙晔庭不擅此道,全场基本没怎么沾过球。临到结束时,球居然击到他那儿了。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谢燕鸿在心里算了算比分,知道这球是关键所在,忙策马过去,喊道:“快给我!”
    孙晔庭被他喊得猛一回头,扬起球杆,眼看着就要往谢燕鸿那边击去,不知怎的,他却改了主意,一咬牙,自个儿往球门处击球。他离球门远,球一下子便被截住了,青衫一队中有准头极好的,扭身一个回击,球划过众人头顶,入了门——
    香燃尽,“铛——”一声,比赛结束了。
    若论个人进球,是谢燕鸿最多,但总数却被青衫队略胜一球。谢燕鸿“哎呀”一声,遗憾极了,但他也不是输不起,玩得尽兴了,脸上也没有郁色,伸出球杆与对方队长碰了碰,约定下回再赛,一回头却见孙晔庭满面不乐。
    谢燕鸿翻身下马,三两步过去,揽着他肩膀,笑道:“别苦着脸了,你平时又不玩的。若是喜欢,夏日里我带你去马场练球。”
    孙晔庭只是一笑,并不说话,谢燕鸿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这样闷闷不乐的。
    回到宝津楼里,圣人并不在,说是到后头休息去了。太子问了战况,主持着赏了他们,青衫队的赢了,皆得赏,谢燕鸿也得了不少,圣人喜欢他,太子也愿意给他做脸,和颜悦色的,待他倒比对亲弟弟荣王还亲热。
    太子今年二十了,早早领得差事做起来。荣王也已经十八,圣人却终日只让他闲着,最近倒是有风声说要将他放到禁军里历练一下,这一回的演武,倒也有荣王在里头组织。但终究也没有准信,八字还没有一撇,太子眼看着却急了。
    谢燕鸿不愿意搅进这些事里,只是不卑不亢地谢了恩就算了。
    太子越发要待他亲热,要他挪到自己那席上去,谢燕鸿怎么肯,只不知道怎么回绝。谢月鹭恰好出面,说话慢条斯理,有理有据:“不如让他换过衣裳再来,免得唐突了殿下。”
    衣裳上又是汗又是尘土,是得换了再来,太子只好作罢。
    谢燕鸿松了口气,朝兄长笑了笑,再回转身,发现颜澄并不在席上。他心里有了计较,和长宁说道:“走,咱们找颜澄去。”
    长宁自然是不说话的,谢燕鸿走在前,他便跟在后。
    下了楼去,有个小内监正守在门边,见谢燕鸿来了,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谢燕鸿点点头,朝长宁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长宁眉头微皱,似是不同意。谢燕鸿把圆眼一瞪,说道:“我解手你也跟着?”
    话已至此,长宁便在宝津楼下等着,谢燕鸿带着小内监去了。长宁等得无聊,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朵艳红色的山茶,是今日在马上时,不知谁扔给他的。他似是好奇,粗糙带着茧的手指,轻触柔软的花瓣。
    没一会儿,刚才那小内监气喘吁吁地从后头跑过来,朝他喊道:“壮士快去看看!猛兽伤人,谢二爷受伤了!”
    宝津楼前面一片开阔空地是演武场,再往前是打马球的地儿,楼后辟了一块地,围起帷帐,专让那些杂耍、百戏的人休憩,除此以外,演武开场是有虎、狮、豹、象的,专有玉津园驯兽的人管着,大铁笼子也放在那儿,旁人不敢靠近。
    离大铁笼子百步远,就有一股呛鼻的野兽腥膻味,闻得谢燕鸿不住皱眉,他看了看,小声问颜澄:“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颜澄说道,“野兽都有锁链拴着呢,就算进了笼子里去,它也够不着人。”
    这是颜澄想出来的要给谢燕鸿出气的法子。把长宁骗过来这儿,几个人合力把他推进野兽笼子里,吓得他屁滚尿流,好给谢燕鸿把面子找回来。若按颜澄这么说,又伤不着人,又能吓长宁一回,的确是个好法子,谢燕鸿也就答应了。
    到时候,定要让他好好求饶再放他出来,谢燕鸿想到。
    他们俩躲在笼子另一侧,见到那得了吩咐的内监正引着长宁过来。
    谢燕鸿小声嘀咕道:“喊他来就来啊,他怎么这么木,这么傻......”
    就在这时,离铁笼子还有百步远时,长宁突然停住了脚步。突然之间,颜、谢二人身侧的铁笼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雷鸣般的野兽怒吼,吓得他们二人一激灵,踉跄着后退,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原本关得好好的铁笼子不知怎的竟开了,里头关的一只玄色巨豹也没被锁链拴着,猛扑出来,将守笼子的人扑倒在地,咬断喉咙,鲜血飞溅。
    颜、谢二人离得极近,谢燕鸿甚至见到那温热的鲜血溅到自己的鞋面上。
    众人尖叫声此起彼伏,颜澄忙拽了谢燕鸿一把,喊道:“跑啊!”
    这一声,反而将那豹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两人没命似的往外跑,周围的人四散逃开。慌忙中,谢燕鸿没留意到自己正往长宁来的那头跑,差点与他撞在一处。谢燕鸿抓了他一把,叫道:“站着干啥——”
    有人去叫禁军了,有人拿了弓箭来,只是膂力不足,射得也不准,那箭戳入玄豹肉中,反而激得它凶性大发,朝离它几步远的一个人扑过去。那人吓得腿软,瞬间就被扑倒,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也没了声息。
    拿弓箭的人也吓得不轻,搭着箭的弓也扔在地上,逃命去了。
    笼子旁边已经乱成了一团,那玄豹兽眼幽绿,牙却森然雪白,涎液不住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摊。
    负责喂养这只玄豹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脖子上两个血洞。他手上还捏着驯兽的鞭子,只是不知怎么的,往日惧怕鞭打的玄豹今日浑然不惧,好似发了狂一样,将人咬倒。禁军未来,旁边的人只围着,不敢靠近。
    颜澄拽着谢燕鸿,谢燕鸿拽着静立不动的长宁,那小内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也腿软得摔在地上,站不起来,抱着长宁的腿不松手。
    “走啊!别管了!”颜澄急得满头汗,大喊道。
    谢燕鸿又猛拽了长宁一把,说道:“你找死啊!”
    长宁却不为所动,只见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那把弓,搭好唯一的一支箭,一条腿还被那内监抱着,另一条腿开立,沉肩拉弓,手臂肌肉贲起,两石的大弓被他稳稳拉开。
    谢燕鸿松开手,急忙道:“一箭怎么能射死,先走吧,禁军来了就好——”
    话音未落,长宁吹了一声口哨,哨音尖利,如有实体,仿佛能破空入肉。那发狂的豹子正欲扑人,被哨音吸引住,怒吼一声,朝这头扑来。
    作者有话说:
    发重了……忽略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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