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早已经亮起,谢明?峥悠长的影子晃在庭阶上,缓步出了甘露殿。
    -
    之后几天,谢明?峥也会来瞧临春,盯着她喝药。临春不?敢违抗他,只好?逼着自己喝,也因此怨念谢明?峥,每日并不?与他多说话,喝完药就说自己要睡觉。
    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地过了几天,这病终于是好?了。
    得到太医诊治结果的那一刻,临春只觉得自己如获大赦,终于不?必被迫吃那苦兮兮的药了。
    “只是娘娘大病初愈,还是得仔细些。”
    “本?宫知道,劳烦太医了,碧云,送太医出去。”临春语气?都欢快几分?。
    只是碧云走后,殿中又只余下临春与谢明?峥。朱弦去小厨房看煨的汤好?没好?,这些日子她吃得清淡,嘴巴里仿佛只有药的苦味,早就想吃些好?吃的。朱弦自然了解她,早早命小厨房煨着鸡汤。
    今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透过月影纱,顿时柔和不?少,仿佛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落在美人?榻上。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尴尬。
    临春忙不?迭从手边摸了本?书卷,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书,所以压根看不?进去,那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转了一圈,又绕出去了,看得人?心烦。
    谢明?峥也没说话。
    这些日子他过来一向如此,兴许是知道临春不?愿与他多说,所以他一般也只往那儿一坐,看着她喝完药便走。
    她在闹脾气?。
    谢明?峥最先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对她的沉默与抗拒并不?感到厌烦,反而有些欣喜。
    毕竟小性子一向只会和亲近的人?使。
    临春有些好?奇了,她偷偷拿眼?瞧谢明?峥,只见谢明?峥也拿着一本?书,不?似她装模作?样?,他看得全神贯注。
    他指节分?明?,拿着书卷,袖扣的云纹嵌了金线,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阳光从他身?后洒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衬得他轮廓英朗,鼻梁像一座小山似的,眼?神又像一汪海,山山水水的都齐全了。
    目光忽地停在他唇上。
    那天唇贴着唇的画面就这么措不?及防从脑子里冒出来,纵然不?是“吻”,可她也难以装作?无事发生。毕竟他们确实嘴巴贴着嘴巴,甚至还舌头贴着舌头了,还不?止一次。
    她不?由碰了碰自己的唇,那天分?明?病着,按理说脑子应当不?好?使的,可也怪,关于那会儿的记忆,清晰地刻在脑子里。忽然又想,以当时的情况,她岂不?是吃到了谢明?峥的口?水……
    顿时有些难言。
    还是别想了,忘掉,都忘掉。
    临春垂下眼?,继续百无聊赖翻着手里的书页。她无心看,咻咻翻过去十?几页。
    书页翻动的声音里,谢明?峥的目光克制地落在她身?上。他自然知道她在偷窥自己,故意配合,装得一无所知。
    谢明?峥这张脸尽拣着先帝与他母亲的长处长,从小就被人?夸赞,他一向不?屑。后来到了玉京,又因这张脸吸引了不?少姑娘的芳心,他也不?屑。
    这会儿心里却为?她那片刻的偷窥而庆幸起来,倘若他生得凶神恶煞,丑陋不?堪,她还会偷看他么?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在她不?曾看见的角落,将手中的书卷正过来。
    -
    朱弦从小厨房回来时,只见这两人?一人?坐在一侧,手中各拿着本?书。鸡汤已经好?了,旁的几道菜也都已经预备好?,不?那么清淡,但也没那么重口?味,她问道:“娘娘可要现?在用膳?”
    眼?下刚过巳时,还未至用午膳的时辰,但临春嘴馋,迫不?及待。
    朱弦道:“那奴婢去传膳。”
    临春嗯了声,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谢明?峥,客套道:“你要留下来一起用膳吗?”
    她以为?他会像前几日那样?离开,但没料到,谢明?峥怡然颔首:“可。”
    临春顿时有些失望,“你不?用忙吗?”
    “你不?想与我一道用膳?”谢明?峥却直白地反问。
    临春否认:“没有呀。”
    谢明?峥又道:“是因为?那天我以嘴渡药的事?”
    她都在心里告诉自己忘掉了,可他还这么直白地提及,搞得某些画面某些感觉又冒出来。临春还是摇头,其实是,但这不?能承认吧。
    “我承认,我那天是有点生气?……毕竟,我再怎样?也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第一回 ……还是挺重要的。可能你会觉得很矫情,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第一回亲亲这种事,应当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做。”她大着胆子开口?,声音却一句小过一句,到最后又声如蚊讷。
    临春自然不?知,她的第一回 早在更久之前,便已经被人?无情撷取。现?在是被她知道的第一回。
    “不?过你放心,我知道,那只是你要喂我喝药的迫不?得已之举。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临春指腹抵着书页角落来回摩挲,暴露了她的紧张。
    “至于逼我喝药,我也理解,是为?了我的身?体嘛。虽然药真的很不?好?喝。”最后一句是小声嘟囔,“你放心,我如今既然好?了,会努力想办法帮你治病的,不?会懈怠。”
    谢明?峥哦了声,并未多说什么。
    二人?说完,那厢膳食已经摆上来。朱弦与碧云有条不?紊地将菜布好?后,退到一侧。
    临春与谢明?峥对面而坐,视线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方才说自己已经不?放在心上,是假的。就像现?在,她目光从谢明?峥身?上扫过时,不?由自主便注意到他的唇。
    他的唇形很好?看,边缘清晰,线条流畅。有些薄,人?家说,薄唇的人?一向也薄情。临春不?知道旁人?是不?是,但她觉得谢明?峥应当是。
    他总是凶巴巴的,好?像对女子都没什么兴致,估摸着心里只有他的大业吧。何况做帝王的,一向薄情。譬如父皇,纵然世人?都说他宠爱母妃,可并不?影响他还有好?多宠妃,今日宠爱这个,明?日宠爱那个,母妃犯了错,他便一点情面都不?念了。
    临春不?由想到自己做的那个梦。梦里父皇掐着母妃的脖子,亦掐着自己的脖子,面目狰狞可憎,充满了恨意。她光是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脖子痛似的。
    谢明?峥刚回京那会儿,她也怕谢明?峥掐断她的脖子,还怕他要吃了自己……
    其实现?在看来,谢明?峥倒也没那么可怕。都是那些传闻误人?,把他传得像个活阎王地狱修罗似的。
    谢明?峥顶多有些喜怒无常,有些凶巴巴,还有些不?近人?情罢了。但他也有好?的时候,譬如说,替她惩治了李远,虽然是顺便,又给她在卫美人?面前撑腰,还跳下水救她,还记着她的伤给她请太医,又怕她死了给她喂药……
    虽说有些好?是顺便,是不?得已,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好?的。毕竟她实打实获得了一些帮助与好?处。
    临春胡思乱想着,眼?神一直忘了收回,就这么被谢明?峥抓个正着。
    他就这么看着她。
    临春慌乱地收回视线,低头喝眼?前的鸡汤。鸡汤早已经晾凉了,她咕嘟咕嘟地喝着,分?明?鸡汤鲜美可口?,与那苦药一点也不?同,却让临春无端想到那清苦的药从她喉口?滑下去的感觉。嘴巴里湿漉漉的,软唇被压着,牙关被抵开,以及柔软的舌头碰触纠缠。
    ……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继而被鸡汤呛到,因生病而略显苍白的小脸顿时有些发红。
    朱弦赶紧上前,替她拍了拍背,递来一杯水。她握着杯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谢明?峥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嘛,他都讨厌她,跟她嘴对嘴了,还能这么坦然。她应该学习一下。
    只是一对上谢明?峥的目光,她心里又不?平静起来。
    罢了,有些事情大抵是学不?来的。
    一顿煎熬的饭吃完,临春终于能送走谢明?峥。只是他临走前,撂下一句:“我晚上过来。”
    又让临春小脸耷拉下来。
    她……才大病初愈……
    就不?能偷懒一天嘛?
    虽说是她自己说会努力,不?会懈怠,但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她低头了眼?自己藏在湖色绣桃纹襦裙下的脚,不?由得在鞋袜里蜷了蜷脚趾。
    第24章 二合一
    想到晚上可能发生?的事, 临春便垮得像被暴雨摧折的娇花,抬不起头来。她趴在罗汉榻的矮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背, 心中郁闷。
    这几日她病着, 一直待在甘露殿中, 多数时候不是躺着就是坐着, 懒骨头都要躺出来了。索性出门散散心。
    晌午时在殿中坐着, 见?阳光从?谢明?峥身后洒下, 已对今日的好天气有所了悟。几日不曾这样大大方方晒过太阳,连这热意汹涌的日头都有几分惬意似的。
    临春坐在步辇上,要去菡萏园赏花。菡萏园临近温泉行?宫, 受地?热影响,菡萏园中的荷花也开得比别处更早。
    这青砖黛瓦的四方宫墙, 是天下人?艳羡之所, 但?临春曾经很讨厌这里。她那时更年少些,对整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想知道四四方方之外的天长什么样子?。
    她身份特?殊,表面上是被帝王极尽宠爱的公主?, 但?那种宠爱实际上却又是另一种枷锁。旁的兄弟姐妹们都可以自由出入皇城,只要她们想, 可临春不行?, 因为帝王认为, 外面的繁华世界是危险的、是浑浊的。
    而?临春身为带着祥瑞之兆出生?的公主?,象征着帝王的某种信仰,信仰是神圣的, 不可出现差错。所以他们想出宫可以,而?临春想出去, 却不行?。
    她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中,已经将宫里的所有有趣之所都摸得一清二楚。
    御花园、菡萏园、牡丹园……
    能去的无非只有这些地?方。
    现如今还?未至荷花盛放的时节,哪怕借着地?热,菡萏园的荷花也才开了些许。一眼望去,碧绿荷叶中点缀着些许藕粉,也算别有一番趣味。
    临春沿荷塘边的亭廊慢慢悠悠走了一圈,心情稍霁,她在在亭廊的雕花栏杆上坐下,轻声叹气。
    这两日她频繁地?想到母妃,母妃临死前她都没能见?一面。于旁人?而?言,母妃或许坏,或许恃宠生?娇,可在临春眼里,母妃是全天下最好的母妃。
    母妃总是温柔地?朝她笑,即便她做错了事,也不会骂她或者凶她,只会护着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哄她……
    关于母妃的种种,顷刻间涌上心头。临春不由低头落泪,又伤感起来。
    这些日子?她情绪不佳,并不仅仅因为谢明?峥,也因为母妃。
    朱弦在临春身侧候着,见?她哭起来,不由关切问?:“娘娘怎么了?”
    临春小声啜泣:“朱弦,我想母妃了。”
    朱弦伺候临春多年,自然知道她对高贵妃的感情。可人?已逝去,再多的安慰也显得苍白无力,朱弦只是上前一步,将柔弱的少女?抱住。
    “殿下,想来贵妃在天之灵,见?殿下过得好,也会欣慰的。殿下也别太伤感。”
    这一刻朱弦改了称呼,仍叫她殿下,仿佛回到从?前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时临春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想要自由出宫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得,或者是与其他几位公主?之间不愉快。
    但?现在,她却要面对与母妃的死别,从?云端的跌落。
    相较而?言,从?前那些忧愁简直不值一提。
    临春扑在朱弦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想,朱弦说得对,母妃的死已经是过去式,母妃对她的期许一向是希望她快乐健康地?活着。她既然还?活着,便该努力快乐健康地?活下去,带着母妃的期许。
    痛快哭过一场之后,临春终于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发泄出来。
    离开菡萏园的时候,已是申时。
    临春乘步辇回甘露殿,她眼睛还?有一点红,如果仔细看,能看出来曾经哭过,但?远远看着已经看不出什么。但?她情绪写在脸上,仍旧一眼能看出并不高兴。
    步辇忽地?停下,临春懒懒抬眸,问?发生?何事。那抬步辇的小太监回禀说:“贵妃娘娘,前面是甬道,地?方窄,步辇恐怕不能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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