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柱香功夫,一份全新的考卷从门板上被递下来。
    何似飞深吸一口气,接过这份考卷,重新检查,确认无误。他重新坐下,按住方才因为紧张有些脱力的右手,吹熄烛火,等待草纸和答卷的下发。
    院试不同于府试和县试,答案要写在考卷上;院试有专门的写答案的答卷,还有考卷和草纸。其中,考卷上只可写下自己籍贯和姓名,不可着墨再写其他,不然按违规处理。
    因此,即便是提早下发答卷,让考生检查是否有误,也不担心有考生会抢先答题。
    经历了这么一回,何似飞再写题时更加全神贯注,当他打完草稿时,抬头看天,感觉应该还没过午时。
    想到午后气温会骤然上升,人缩在这弹丸之地定然被热得昏昏欲睡,何似飞暂时不打算吃东西,而是先把答案誊抄上去,检查无误,摇铃交卷后,这才收拾着自己的书篮,去往旁边供交卷考生歇息的走廊,点了炭火,煮了蚕豆,就着腌萝卜和馒头,吃了顿午饭。
    蚕豆的清香吸引了在旁边监考的乔博臣,他记得昨日自家厨娘也煮过蚕豆,也是这个味道。
    ——不是他自视良好,今儿才八月初三,北地的蚕豆才刚成熟,就算罗织府内其他世家能买到,但要运过来,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他家的蚕豆可是祖父留下的侍卫快马加鞭送来的。
    现下在罗织府定然是头一份。
    那……为何有考生能吃到这蚕豆?
    第93章
    “咦, 这是何味?清而香,有嫩草初发之回甘。”
    乔博臣还没思索出答案,就听到坐在他旁侧、本已经被热得昏昏欲睡的学政大人杨有许突然开口询问。
    院试作为科举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通过后即为秀才,可见县官不跪,因此,担任其主考官的学政一般都是京中五品以上官员。
    来瑞林郡当学政的杨有许乃是兵部侍郎, 从三品,官位大了乔博臣这个太守好几阶。
    故在院试中, 太守虽然也是主考官,却得全权听学政大人指示。
    不过,乔博臣亲爹乔淞远是兵部尚书,是杨有许的顶头上司。
    杨有许虽比乔博臣官大, 也比他年纪长十余岁,却对他十分客气。在得知乔博臣任职六年来未曾暴露过出身, 杨有许对他又多了几分钦佩和赞赏。
    方才那句话, 便是他询问乔博臣的。
    可他们这个屋内除了乔博臣太守外, 还有一位同样从三品的巡抚大人。
    按理说小小一个院试, 京中派一些五品官下来便可以,但杨有许为了去邻乡祭祖,便请了这个差事,同时还能讨好尚书大人的二子一番, 两全其美。
    本地巡抚严老一听侍郎大人都来了,自然也不敢怠慢, 一齐过来当这院试主考官。
    严老年纪下意识觉得乔博臣官位不够, 便以为杨大人跟自己讲话,不过他年纪稍大些, 原本没闻出来,听杨大人这么一描述,倒是仔细嗅了嗅,道:“确实有回甘,不知是院外有摊贩在售卖何物?”
    杨有许颇含歉意的看了乔博臣一眼,笑着说:“严老,您不知道,自从前年有书生在科考期间让外面的摊贩给里面扔食物,被乔大人发现后,便吩咐在科考期间,院外也要严防死守,不得有可疑人等出入。因此啊,依在下拙见,这味道应当是考生煮出来的。”
    “这么一说,”严老想了想,道,“有些像豆子的清香,只是毛豆不会如此回甘。”
    严老说完后,才发觉杨大人对那乔太守似乎有点客气,但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现在热糊涂了,出现了错觉。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各怀心思,乔博臣却满心都在蚕豆上——这定然是煮蚕豆的味道。
    而且那蚕豆,现如今肯定只有自家才有!
    乔博臣有些坐不住了,说自己要去巡视一番考场,便起身出了门。
    严老偷偷瞥了一下杨大人的神色,见他依然面含笑意,还是有点不太敢确定杨大人对乔太守的态度。
    院试考棚内有五间房供诸位监考官休息,这五间房通过长廊与考生号房相连。如果有提前交卷的考生,便可在长廊上休息。这长廊一面临墙,一面是考生们晨间站立的院子,透气通风。虽然依旧炎热,却比那闷的跟蒸笼一样的号房要舒坦的多。
    何似飞就在这里打火煮了蚕豆。
    乔影给他配的木筷挺长,便于从汤锅中捞出东西,虽然没碗,却可以用夹着腌萝卜的馒头盛着,着实算一顿‘美餐’。
    何似飞甚至觉得自己把科考过成了郊游。
    乔博臣顶着烈日走来时,就看到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盘膝坐在木板上,一边吃着那个头大小略微有些眼熟的馒头,一边夹着锅中的蚕豆。
    真的,是蚕豆。
    且此蚕豆遑论大小,亦或者是色泽,都同昨日他盘中的……一模一样。
    这是他阿娘派人专程送给幼弟的!
    乔博臣怔愣的看了片刻,旁侧的衙役乃至士卒都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难不成有人作弊?
    于是,他们循着本能追随太守大人的视线看过去。
    却见那边并无号房,只是一个最早交卷的少年人在煮饭。
    士兵只是为了维护考场秩序,见那少年不可能再作弊,便回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岗。
    衙役却是要一直在太守大人这儿讨生活的,把大人的态度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于是他低声说:“大人,您觉得这书生有问题?”
    乔博臣下意识点头。
    衙役浑身一凛,当即就要拿人。
    乔博臣见他准备过去,低声斥道:“做什么?”
    衙役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他、他不是有问题么,小的去抓……”
    “有何问题?考场规矩还用我教?他既在这里,定然是交过答卷的,煮饭并不违规。”
    说完,便让衙役退下去巡逻了。
    但‘煮饭’二字仿佛一把钥匙,‘嘎吱’一声打开了乔博臣记忆的大门。
    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那位几天跟自己都说不上两句话的幺弟居然纡尊降贵,亲自给自己倒了茶,询问自己院试的科考流程,以及细节。
    乔博臣当时受宠若惊,端茶的手都有些不稳,差点没当着自家儿子的面把茶盏给打翻了。
    于是他分享了不少院试的经验,不管是自己多年前科考的经验,还是近些年监考的经验,全都说了。而他那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眼的幺弟就这么听他说废话,还一杯一杯给他添茶。
    乔博臣之所以对此事能记忆犹新,就是因为他当时喝得多,不消片刻就想要解手,可又不好当着幺弟和儿子的面说自己去茅厕,只能苦苦的憋着。
    他当时憋的整个人面容抽搐,偏生幺弟聊到了兴头上,一个劲儿询问:“院试可以煮饭?怎么煮,你们衙役给他们准备锅碗瓢盆吗?煮饭的水怎么办,谁来打?”
    乔博臣作为主考官之一,对其细节确实可以称得上一声了解,可幺弟这么连珠炮似的问下来,再加上他腹内憋涨,整个人迷迷瞪瞪、茫茫然然,原本半柱香能回答的问题,硬生生拖了两柱香的时间。
    直到幺弟听得满意了。
    当时乔博臣好不容易疏解后走出茅厕,心道自家幺弟十指不沾阳春水,对院试好奇也就罢了,怎么对煮饭这么感兴趣呢?他想吃什么让厨娘煮,再不济请大厨回家做也可以啊!
    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乔博臣忽然福至心灵的想到四月下旬那会儿,爹娘飞鸽传信曾说,幺弟可能同一贫寒出身的书生交往密切,不过那书生考完府试就会回乡,只要他看住幺弟,别让幺弟追到那书生家里去即可。
    乔博臣喃喃:“四月府试,八月恩科……这,这少年难道就是爹娘信中所述之人?”
    不然他为何能吃到自家蚕豆、馒头?
    就连那煮蚕豆的锅子,乔博臣前两日好像都在幺弟手中见到过——是幺弟特意出门买的。
    这……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
    自家那用鞭子甩长公主嫡子、讥讽遍整个京都青年才俊的幺弟,居、居然有朝一日,能为了一个少年做到如此贤惠……
    真真是,大开眼界。
    乔博臣现下还不知道,幺弟给这少年送的,不仅有锅子和食物,还有熏蚊虫的艾草、薄荷叶等——这些稍微粗心一点就想不到的,他那个看起来飞扬跋扈的幺弟都准备齐全了。
    要不是当时时间不够,他幺弟还想让这少年拿两身衣服出来,给自家仆从用药炉熏一熏,穿身上后可以防止中暑。
    乔博臣此刻心里像是被一根羽毛不断搔啊、挠啊的,心头痒的紧,想上前仔细看看那少年的模样,却又非常有职业道德的想:这里是考棚,他作为主考官,可千万不能跟考生有任何关系牵连。
    他得避嫌。
    于是乔博臣只是将那少年的侧脸轮廓记在心里,便缓步离开了。
    离开前,他眼尾余光还扫到那少年摊开的书篮里……装着几样他昨日在家刚吃过的蔬菜……
    肯定都是他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幺弟准备的!
    何似飞知道方才肯定有人在盯着自己,不过这里是院试考棚,周围士兵和衙役遍地,被人盯着很正常。
    并且,作为考生,在被衙役和士兵用目光打量的时候,最好不要打量回去,不然万一对方觉得自己心虚,再带出去检查、审问一番,太折腾人了。
    毕竟,在考棚中,对方是有这个权利的。
    于是何似飞安心吃自己的蚕豆,直到将锅里的都吃完,这才熄了火,将锅中之水倒入旁边的水渠,再添了非常少的一点点水刷洗锅子。
    他葫芦里带的冷水都是烧开后晾凉的,可以直接饮用。
    在大夏天何似飞也懒得喝热水,于是便昂头灌了一口冷水,将所有东西收好,再用帕子盖上,往后一靠,闭眼休息。
    第一日考题简单,何似飞早早答卷结束,在走廊通风处吃了顿好的,还睡了一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醒来后好些人都打了赤膊,一眼扫去,整个走廊白花花一片肉。
    第二场考题增多、难度加大,何似飞写完草稿时人已经非常饥饿,啃了腌萝卜和馒头后,又有些昏昏欲睡,午间稍微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只觉得又闷又热,于是嚼了片薄荷叶,开始誊抄答卷。等他交卷时,已经汗流浃背,头发基本上都贴在脖颈上,黏糊糊的。
    待何似飞在走廊里吹吹风清醒一阵后,将剩余蔬菜煮完。
    直到天色擦黑,整个考棚亮起火把,他就近找了士卒说自己要如厕,于是便同昨日一样,在士卒目光不偏不倚的注视下……上了厕所。
    现在想想当时县试宁肯憋着都不小解的自己,真真是矫情。
    第三日,何似飞先换了身备用的衣服,将葫芦里冷水倒出些许,擦了脸和脖子,缓解在号房里闷了两日的黏腻感。随后开始审题,看着这题目,何似飞心猛地一跳——今儿个居然比昨日多了诗文题目外,还多了一道策问!而且这道策问居然跟物价增长有关,果然应了那太守全集上的内容。
    何似飞先把自己前几日问过的物价记录在草纸上,打算稍后再分析,得趁早上清醒先作了诗,不然中午热极,汗流浃背,浑身不舒坦,就写不出好诗作了。
    写完诗文后,何似飞抓紧时间答其他题目,可今儿个的题目着实太多,还差两道策问题没写,他腹中已有饥饿之感。何似飞只得停下,就着馒头和腌萝卜,啃了一根黄瓜。其他需要水煮的蔬菜昨日下午都在走廊吃完了,这些东西放几日便蔫儿,早些吃完较好。
    这一场考试何似飞写到了太阳落山,幸好他前两日没怎么用蜡烛,今儿个正好全用完了。
    何似飞检查无误后摇铃交卷,此刻他书篮里已不剩太多东西,轻飘飘的,被汗水浸湿的眼帘和脚步却是沉甸甸的,让何似飞有非常不真实之感。
    第94章
    乔影陪何似飞写过策问、做过算科、考过府试, 是知道他的答卷速度,此次满心以为似飞贤弟能在半下午就交答卷出考场,却不料一直在考棚外等到了黄昏时刻。
    在外等候着的百姓不少, 一个个都满怀期待的候着自家儿子、少爷、哥哥、弟弟等出考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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