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上前两步,将卖身契从陈竹手里接过,折乐几折后放进自己的行囊中,再转过头时果不其然看到陈竹安心的目光。
    “回去收拾行囊吧。”
    陈竹立刻答应。
    他们俩的东西不大多,当时从牧高镇来县城,马车里主要装的还是陈云尚与高成安的行囊。再说,何似飞将奶奶做得烙饼吃完后,剩下的行囊就更少了。
    陈竹则因为最近买了不少针线布料,收拾起来比较麻烦,何似飞将自己的行囊放在脚下,自己靠着墙边休息,并未催促一句。
    等到陈竹收拾好,何似飞已经打了个小盹儿。
    陈竹出来,轻声叫了一下何似飞,见他初睁眼时稍带迷茫的神色,心头猛地一跳。
    ——只有在这时,才能从何似飞身上看出他青涩的十二岁少年的样子。
    陈竹心理无端泛起点点轻微的欢喜,只有他见到了这样的何似飞少爷。
    何似飞眼睛睁开后,理智再次回笼,他看了看陈竹的行囊,估摸着自己帮他分担一部分,两人一趟正好背完。
    于是,即便陈竹说自己可以不睡,过来多搬几趟,还是被何似飞否决了。虽然这里是治安好的县城,但晚上出门还是得多加小心,两人至少是个伴儿。
    夜风带来一阵凉爽,似乎连心里的枷锁都吹得松动一些。何似飞和陈竹脚步都轻快起来。
    他们俩背着行囊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县城里最大的悦来客栈。
    其实他们还途经了几个小客栈,但何似飞觉得自己和陈竹都算‘弱势人群’,遇到一个成年男人,他们俩都得被‘撂倒’,还是选择住大店,安心。
    正在柜台前打盹的小二听到门口有声音,立刻出来迎接,还好心的帮两人抬了行囊。
    在选择客房时,何似飞订了一个套房,即便这一个套房比两个下等客房的价格还要高。
    说实在的,对于这个时代的安全性,何似飞还是抱有偏见,他和陈竹住在大套间里,互相有个照应。毕竟,据说古代小毛贼很多。
    套房是悦来客栈最上等的房间,因为今儿个是端午,价格又高了些,一日是一两银子又二百文,到明日便是九百文了。不过,这个价格包括三餐、洗澡还有洗衣。倒也不算特别离谱。
    何似飞订了七日。
    一是等待县学放榜,二就是得专心做木雕。
    小二叫掌柜的前来登记,掌柜的见何似飞和陈竹这一个少年一个哥儿,原本有些迟疑,但看着陈竹身份文书上的‘奴’,便放下心,想来是哪家的少爷带着下人出来游玩了。
    只是这少年的年纪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订七日上等客房,那可是六两银子又六百文,没有人会选择跟钱过不去。
    小二点头哈腰的把两人连带行李送到二楼最内侧,笑着说:“客官今晚可要热水?咱们上等房里有一个专门的浴房嘞。”
    何似飞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套房的外间,进门处是一个翘头衣架,再往里有一排矮柜,靠墙地方则是一个三尺宽的单人榻,靠窗地方有一张八仙桌,旁侧再靠墙处还有一个不大的桌案。
    悦来客栈的上等客房布置的非常精心,内间比小院内高成安住的房间还要大,桌案、床榻、文房四宝等应有尽有。拐角处还有小二说的浴房。
    小二介绍道:“客官,咱们这里每日给客人准备两张宣纸,笔墨纸砚都可以随便用,但是最后不能带走就是了。”
    何似飞颔首。
    他要了热水后,小二立刻应声出门,不一会儿,送来热水的同时,还端来了一些清粥小菜,“客官,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泡澡会舒服一些。”
    说完,小二再次退了出去。
    第40章
    今夜, 搬家的不止何似飞与陈竹,城南那座门楣朴素,里面却别有洞天的宅院主人也在收拾行囊。
    这个决定是乔影从县学回来后, 让丫鬟们尽数退下,自己在房内静坐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做出来的。
    嬷嬷担心他会因为舟车劳顿而精神不济,提议明早再出发,却被乔影毫不留情的否决了。
    嬷嬷从乔影房内退出后, 悄悄对院内丫鬟仆从们摇了摇头,意思是劝不动少爷, 大家赶紧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嬷嬷作为乔影的奶妈,乔影对她很是看重,从未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 足以看出不能拜师对乔影的打击有多大。
    贴身伺候乔影的丫鬟们本想进去帮乔影收拾,但乔影没让她们进屋, 她们只能赶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将大部分东西一一抬上马车后, 丫鬟们围在嬷嬷身边, 小声讨论。
    “嬷嬷, 余老先生为什么不收少爷?咱们少爷的天资,那可是陛下都夸过的呢。”
    “余老不收肯定还有其他人收啊,京城那么多先生,嬷嬷, 少爷为什么会气得把自己关起来啊?”
    “就是,咱们少爷这么好, 还怕找不着好先生——再说, 少爷诗文可是从了戈先生的,余老的诗文也不见得有戈先生厉害呢。”
    嬷嬷看着这一群年纪小的丫鬟们, 感慨她们倒是忠心护主。
    其实,原本嬷嬷应该对少爷生气的缘由不是那么清楚,但联系起夫人让她随身携带的信笺,还有少爷今日的表现,嬷嬷感觉自己猜出一丝端倪。
    可仅仅是那一丝端倪,嬷嬷就无比心惊——他家少爷这是想借余老的威望……反抗、不对,获得更长久的自由。
    所以,夫人让自己带的信笺还有那句话,看似在安慰少爷,其实也算做一种敲打?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若母呢。
    嬷嬷不敢继续想,她甚至想把自己联想到的这些全都摒弃出脑海,专心当一个只伺候少爷生活起居的老嬷嬷。
    想到这里,嬷嬷面色严厉了些,对围着她的丫鬟们道:“瞎想什么呢,少爷想早点回京,说不定是想老爷夫人大少爷和二少爷了。”
    丫鬟们还是很怕嬷嬷的,虽然偶尔敢在她身边撒娇,但嬷嬷一旦板起脸,她们就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一句。
    子时将近,乔影才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嬷嬷立刻带着丫鬟们为他拎起东西,簇拥着他上马车。
    临走前,乔影最后一次撩开马车车帘,只看到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两个年岁看起来都不大的少年正背着大大的看起来就很沉重的行囊,一步一步坚定的往前走。
    原本只是想随便瞟一眼的乔影不自觉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尤其是旁边那个个头更矮,还穿着草鞋的少年身上——他今日,在县学,好像见过这个少年,还有这双草鞋。
    马车速度不慢,不一会儿就把木沧县远远甩在身后,那两个少年也早已看不见了。
    乔影放下车帘,背靠着车壁,遮住满眼落寞。
    车外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过后,嬷嬷小心翼翼的敲了敲乔影的车门,低声说:“少爷,乔初员在县城木雕店买了些稀奇玩意儿,看起来挺好看,您要看看吗?”
    不多时,乔影的车内被蜡烛照得亮堂,暗格处延伸出一个茶台,上面呈着嬷嬷刚送进来的‘新鲜玩意儿’。
    那是十二个以生肖为主题雕刻的镂空木雕。
    其上十二生肖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看着便让人心情能好上不少。
    乔影垂眸看着这木雕,随手拿起一个,还能看到木雕在车壁上投出的光影。乔影晃了晃木雕,那光影也随之晃动,居然真让他的心缓缓放松下来。
    嬷嬷退出前,下意识看向乔影,随着车厢门的缓缓合拢,她好像看到了……少爷眼里是有了点笑意吧?
    一声低沉的闷响后,车门彻底并上,里面的光,还有眸中带了些许笑意的少年,都被隔绝在内。
    另一边,何似飞和陈竹各自洗完澡,将发丝绞得半干。
    何似飞这边收拾得快,已经躺下,陈竹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少……似飞,我熄灯了。”
    “嗯。”何似飞应声。
    油灯遽然被盖灭,屋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一夜好梦。
    清晨,何似飞从柔软的床榻上的醒来,差点以为自己再次穿越,他定睛看着床顶的帷幔,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现在住在一晚上九百文的客栈里。
    悦来客栈的上等房并不临街,听不到那些独属于早点摊位的叫卖吆喝。取而代之的是梢头的鸟鸣,好不清脆。
    何似飞躺了一会儿后,陈竹那边才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昨儿个陈竹根本睡不着,他几乎是临近天明才浅浅睡去,现在听到鸟鸣,立刻惊醒。随即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收拾声音。
    何似飞难得赖床片刻,听到陈竹起了,自己也穿衣叠被,拉响门口的铃让小二送来温水洗漱,随即是一些常见早点,量不大,但胜在种类多。
    小二已经不是昨晚那位,但态度一样的热情,说:“客官,这是咱们店的早点种类,您先都尝尝,您觉得哪个味道好,明儿个咱们就给您把哪个多送些。”
    陈竹此前就算跟着陈云尚住过这家客栈,但那都是陈云尚住在下等房内,他在旁边打地铺。客栈并不提供送热水和餐点服务。
    他本以为自己一会儿要去问小二哥该去哪儿打水,然后端回来伺候何似飞洗漱,没想到小二把一切都做好了。
    何似飞倒觉得这样不错,他和陈竹刚搬出来的第一日并没有多么兵荒马乱,反而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这便是个好开端。
    吃完饭,何似飞站起来在屋内活动片刻,最后坐在桌案旁,拿出自己画好的样式,开始雕刻工程。
    陈竹的外间也有窗户和书案,只是不如内间的大,他就坐在这里为何似飞做鞋子。
    刚纳下一针,陈竹昨晚已经快要流干眼泪的眼睛再次泛起湿意。
    人生大起大落对他来说不过如此。昨晚还在想着如果陈少爷真要带他去青楼,让那么多人玩弄他,他真的没脸再活在这世上了。
    可似飞少爷短短几句话,便买下他、救了他,还带他搬出来……陈竹只感觉自己心尖疼到不断颤动。
    ——那疼不是因为委屈,是出于感激。
    他们这边日子有条不紊的过,陈云尚和高成安那儿则有些手忙脚乱。
    他俩一大早才从画舫出来,满身酒气和着脂粉味,蒸腾出一股香到糜烂腐败的味道。大老远一闻便知道这俩人昨晚厮混去了。
    ——这样确实风流,但却是下流的‘流’。与读书人正儿八经的风流倜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
    “陈竹,打水,我要擦身。”陈云尚进入院子后便一通吩咐。
    高成安则不好意思像刚到县城来那日一样吩咐何似飞,只是说,“云尚兄你先回去,我自己给我打水。”
    陈云尚见高成安这么说,不自觉便想起何似飞的所作所为,眼眶被气得发红——何似飞那少年跟陈竹非亲非故,他凭什么会维护陈竹?一定是陈竹瞧着何似飞有独自在县城立足的谋生手段,这才招惹他!
    “哥儿就是下贱。”陈云尚啐了一口。
    可直到高成安拎起一个水桶,准备出门接水,才发现院内除了他和陈云尚的说话声外,寂静的可怕,好像两个厢房内没有住人一样。
    高成安心生疑虑,拎着空水桶走到何似飞屋前,敲了敲门:“似飞,似飞,起了吗?”
    屋内一片寂静,高成安好像还听到了自己敲门的回声。
    但就是没有丝毫反应。
    高成安心里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他有些慌张,想要直接推门,却还记得‘君子端方正直’,再次敲门。
    这次好像用力大了一点,只见门突然‘嘎吱’一声开了,光线照入屋内,空空荡荡,别说是人了,连生活的痕迹都没有。
    高成安彻底愣住,他放下水桶,大步走入屋内。
    只见床头放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仔细一看,上面只简单写了一行字:[成安表哥,我带陈竹暂住客栈。书童一职,暂不能代劳,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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