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邦的哭对陈隽来说情有可原,可在裘子颖眼中倒有些突兀,因为他根本没有向她讲任何事情。他听了母亲的话盛水待客,门帘一翻就听她提起袭警案的报道。青筋一下暴现,他非常警惕地大喊滚出去。裘子颖面相镇定,什么也没说,主动接过他手中的杯子,阖眼睫低头喝水,有恃无恐的气质令他先败下阵来。大邦心虚又生气,鼻头霎时间酸得难受,眼睛发疼像被密集的白针乱扎一顿,刚伸拳头搓脸,眼泪就哗啦啦直流而下。他心里惨叫命苦,刚刚还是个凶神恶煞的粗人,现在就上演一出男人有泪也轻弹的崩溃场面,真是丢脸。裘子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上手轻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的肩膀。
    陈隽登门拜访,见大邦气色焦黄,瘦得快脱形,便告知裘子颖,让她在外面等一等,他们私下有话要谈。裘子颖略皱一下眉头,摆出被截胡的不满。陈隽刚想张口,她却好像先知,敛起怨怼的情绪,不等他发话就识趣地走出房间。转变如此之快,比他还要更迫不及待地先斩后奏,任他两个麻烦字困在齿间,被堵得死死的。她就是不容他发令赶人,要走也是自己走。
    一坨云雨被英格兰筛子滤成轻盈鹅绒,天开始蒙蒙亮,精气神也回笼起来。人多祈旱中逢霖,此地相反,愿日照三竿七七四十九天,发白发亮如西班牙海岛的明丽天空。雨停了,乌云裂光,裂出了所向披靡的圣光。神明的圣光熏炙城市肺腑,银白,金黄,总之是大英帝国无人提起却默契称雄的梦。梦实现,人人心情豁达大展拳脚,车推进,货轮滚,结实的运输声相依出现。
    凌乱的房间内,大邦反而不哭了,毕竟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男人。陈隽看他一眼,直白地问:“你欠了胡志滨多少钱?”
    大邦闻言,头都痛,摇摆不定地说:“七百磅。”
    七百磅是什么概念,七百磅差不多能买三四幅当代画坛排斥的维多利亚风格画,还能为那家尚未成型的茶馆装上货真价实的花梨制窗棂和雕刻双龙戏珠的紫檀木大门,不过这可能还得多加一点小钱才能打出精美的浮雕。胡志滨拿到钱肯定不会买维多利亚风格画,因为他最讨厌西洋人林林总总的艺术。他的钱都拿来养养黑帮,招兵买马,充实军备库。
    陈隽预料到大邦会欠那么多,又继续问,好确定自己的猜测:“你为什么会欠他的钱?”
    大邦低了头,毛茸茸的嘴紧抿,然后开口:“为了给我们一家三口换那张纸。”他明白总有一天要全部供出,咬咬牙一口气道:“其实我们一开始从福建坐船来就受了胡志滨的帮助,凡是经过他和他手下的策划被运送到英国的都被默认与他做了一笔偷渡的交易。我们为了还钱积蓄都花光,本来欠的钱只剩下一百磅,他还要像放高利贷一样利滚利,而我真是犯贱,听他说他跟移民局的人有往来,大家跟他花钱就能买纸仔,他打着这个名号招摇蒙骗,我想走个捷径就上当了。这个事情我一开始没敢告诉华哥,但我那天不小心把债条落在了以前的音制品店。万一被那群探查的官员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就没了啊。”说到末端,他的尾音都颤颤巍巍的。
    陈隽猜中个大概,就是没想到胡志滨收买了人。不过,他也很快明白,没有收买,这见不得光明的路是得不到通融的。除此之外,他还没想过许俞华会手软保住大邦。他只觉事情比他想象得棘手复杂,脸色凝重地说:“我已经答应俞华帮你保密这件事情,这样许老板就不会追溯到你头上。你记住,我们自己的店铺不允许胡志滨收保护费,他也不敢来砸,是因为许老板和他以前是兄弟,还没彻底翻脸。”接着,他说了一句不是恐吓的话:“他最不想顺明堂和顺明堂下面的任何一个人跟胡志滨扯上关系。你今天能开这个店铺,是因为商会帮助了你,如果他知道你在背后做的事情,你没有后路。”
    大邦吓得腿软,一下子跪在地上,磕着膝盖向前,哭诉:“华哥说我欠的债他不能帮我,最多替我解决袭警案保我出来。隽哥,求求你,如果你有钱,借我一些吧。我怎么样都没问题,不能连累我的父母。”
    陈隽考虑了半分钟,仁至义尽地比个数,说:“四百,剩下自己解决。”
    大邦听到后,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泪,这泪也是因为一个心安忽然开闸,剩下的三百他还可以凑。他现在不仅打着音制品店的工,还为这家中式快餐店揽客,一个月五十磅,比大部分人要多一些。
    “下次别再冲动打英国警察。”陈隽补充道。
    大邦也是气愤才会出手打人,一拳把那警察打得鼻青脸肿,抱怨道:“他往我脸上吐口水,还拿灯照着我大骂,这渣滓没有素质。”
    陈隽闻言,心坠了坠,却只能拍拍他肩膀安慰。事已至此,再多说几句都无谓。他扭门把掀帘子,碰巧撞见正在偷听的大邦母亲。她眼睛红得将要泛满泪花,强忍情绪的眼角渗出细纹,捂着嘴的手背也有老茧。大邦惊恐地站起来,拍拍通红的膝盖,知道瞒不住母亲了,抱着她痛痛快快大哭一顿。大邦母亲抚慰地说,没事,她自己也存了一点钱,大不了她和父亲再忙活一些,帮人打扫卫生,赚点零用。大邦哭得更加厉害。
    陈隽不忍再看,走到街道,看见正蹲在地上研究蜗牛尸体的裘子颖。流连的目光如一桩冷静解剖,理智的头脑想象它被弃绝践踏时的哭嚎声。蜗牛驮软壳,雨后被人踩扁爆浆,壳成碎片,与软烂肉泥鱼目混珠,糊在一摊水里,质地像豆腐渣。一双北安普顿皮鞋停在尸首的左侧,裘子颖抱着膝盖抬头,仰望这挡了大英帝国圣光又截她胡的人。
    陈隽伸手,她也毫不扭捏地将冰凉的手放至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来,只是蹲得太久,腿有些麻,她没有稳住自己的身子往他的胸膛靠了靠,而他反应够快,两手扶住她的肩膀。
    陈隽适时地放开她,说:“抱歉,那么冷的天气还让你在外面蹲着。”
    裘子颖竟然没有追究的意思,摇摇头,想到他们私下偷摸聊的内容肯定跟袭警案有关,绕到这个话题问:“你们在里面聊的是袭警案吧,我猜测他有苦衷,这苦衷应该不能被我知道。”
    陈隽发觉她确实聪明,回道:“没错。如果你不想伤害人,那你不需要知道太多。有时候你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害人害己。”
    裘子颖笑了笑,开玩笑道:“那我来这里不就是没意义了么?你凭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太多。”
    “说句难听话,美国人通常都喜欢扮仁义博爱,出的手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这里是伦敦唐人街,分派系,有斗争,而且种族和阶级分明,在这个环境下大家都要硬着头皮生存。你是异乡客中的异乡客,不动声色就是意义。”
    路上有认识陈隽的人,看见他就努起酒窝挥挥手,过了三两个,又有人朝他寒暄,他都是笑一笑,点头,摆手打招呼,但眼睛很快聚焦在裘子颖身上。
    “你真当我没在唐人街呆过呢。”裘子颖听了这话,已经懂得即使他不明说,话里也隐约有话是提点她的。她还是笑,笑得细肩在颤,这笑里面有着不屑,慢慢她又恢复清冷淡漠的模样:“我发现许多事情确实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听你这么说,这案子恐怕是没有再继续报道下去的必要,大邦的苦衷不能被曝光,我的计划也泡汤。我原本想换个角度调查,把真相理清投稿,这样就能让克劳德那篇文章无地自容,狠狠将他一军,然后我继续跟许老板谈判,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陈隽敬佩她的努力,重复她先前的话:“可是你不喜欢谈条件。”
    “就允许你们在这八面玲珑,不能让我想通想透?而且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玩弄春秋笔法,是摆明真相,将一部分颠倒的是非重新公之于众。”裘子颖倒是忽然看得很开,就地放弃:“我不想在那篇文章上面犟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新的问题要跟你谈。陈生拜托你去跟许家交涉,你拒绝了,你我都明白,你和他们沟通局面会松动很多,这样他们也不必在这么寒冷的冬天罢工游行。”
    陈隽直直地望着她认真的眼睛,睫毛卷翘细长,像春夏时海德公园的蒲公英,鼻子小巧细挺,因冻起了伤红,嘴巴灵活,念念有词,讲的却是那么冷淡严肃的公事。他欣赏她的态度,但不希望她卷进这里鱼龙混杂的状况。
    “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工作。”
    “好。”
    裘子颖猜他还是暗自做了这件事。他贪婪地想要双赢,而他也有这个能力双赢。她在这里不得不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时候她发现,即使有底气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如果不是为了不伤害人,她完全可以私自跟踪,狠下心揭开人家的伤疤。她放弃这么做,不代表她选择了对的一方,只是表明她没有坚定代表自己的中立立场,不自主地走到了陈隽所在的阵营。人如一弯小帆,在动荡的海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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