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
    风还在继续地吹着,很是舒爽清新,但玛琳和斯蒂文,却像是罚站的学生,一个低头看着脚下的草,一个看着前方湖面泛起的光,每一秒,都是十足的煎熬。
    终于,沉默被打破了。
    “唉,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弗登笑着说道,“还记得年轻时那会儿,其实生活挺轻松的,没有那么多的负担,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以往这个时候,无论是玛琳还是斯蒂文都会把这个话接过来进行展开,让执鞭人说得尽兴,最后以笑声收场。
    但这一次,无论是玛琳还是斯蒂文,都沉默了。
    然后很快,两个人都疑惑为什么对方不接话?
    二人眼角余光互看一眼,略带埋怨,但已经失去了接话的时机,再开口,就有些强行心虚的意思。
    弗登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同,他默默地吐出一口烟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这根雪茄,继续道:
    “有时候啊,我也很疑惑,我为什么要过得这么累,明明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了,却还要在大祭祀面前一直保持着小心谨慎。
    毫不夸张地说,简直是越活越卑微了。
    对了,你们两个是不是有一样的感觉?”
    玛琳和斯蒂文听到这个话,全部跪伏下来。
    如果说第一次没接话是对这个办公室忽然改变的场景氛围感到震惊没能做好准备的话,那么这一次没接话,则是单纯地不敢。
    因为执鞭人话语中,明显带着一种对大祭祀的怨怼情绪。
    作为下属,哪怕这个时候执鞭人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埋怨大祭祀,你配合着一起了,等过一会儿执鞭人心情平稳下来,就会觉得你没这个资格说这个话了。
    “斯蒂文,你跟随我很久了吧?”
    “是的,执鞭人,属下在您还是区长时就跟着您了。”
    “嗯,这么久了啊。”弗登抿了一下嘴唇,“其实,我追随大祭祀的时间,比你追随我,要更久。”
    玛琳恢复了状态,接话道:“您和大祭祀之间的友谊和关系,注定会成为我秩序神教内永远流传的一段佳话。”
    为什么教内一直传闻说诺顿大祭祀可能有着“神子”身份?
    那是因为大祭祀走的路线和那些神子不一样,他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走得很平稳也很顺,但并不是那种靠着高层靠着某个势力的护航。事实上,在大祭祀升迁过程中,碰到的意外和难题并不少,但都被他给化解了,不管在哪个系统不管在哪个部门,他都做得很优秀。
    这些履历,都是可查的。
    而那些神子,就比如马瓦略,显然走的就不是这条路,更像是养在金窝里的雏凤,静待长大,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一个职位。
    另外,在大祭祀的升迁进程中,他每到一个新的部门或者每到一个新地方,现任执鞭人都会很快跟随过去,要么是一起转职要么就是大祭祀赴任后没多久,执鞭人也就以另一种方式跟着平调甚至有时候是降职调过去了。
    所以,硬要说执鞭人和大祭祀是一直以来的亲密搭档、战友,这似乎有些过了,但作为追随者和被追随者而言,他们确实关系很紧密。
    “还是以前在小地方小部门时好啊,做事儿能图一个爽快,明面上不能做的事,大不了脱了神袍暗地里去做。
    大祭祀坐在人家门口台阶上吹着口琴,我呢,和那几位就直接进了人家的庄园。
    等我们杀完人出来时,大祭祀还会埋怨我们太磨蹭了,害得他为了等我们出来时做一个收尾,硬生生地把曲子中间那部分循环了三遍,嘴唇都吹干了。”
    弗登左手放下鱼竿,撩起自己的头发,身子微微后侧,继续道:
    “那时候多舒服啊,什么影响啊、关系啊、势力啊、派系啊,平衡啊,好像都距离我们很远,反正我是曾天真地认为,自己永远不用去考虑这些的。
    所以啊,我觉得他很过分,当初拉我们入伙时,说大家聚在一起做事,求的就是一个潇洒,是,也确实是过了挺长一段潇洒的日子。
    后来啊,我才发现他是真的说话不算话啊,越往上走,要顾虑的也就越多,他自己一个人顾虑不过来了,我们就得跟着他一起顾虑。
    原本,动脑子的事儿,他一个人就能干了。
    我们几个,该磨刀的就磨刀,该喝酒的就喝酒,喜欢女人的,一下值就去女人堆里腻着去了。
    现在不行了,甭管到底有没有这个脑子,都得动起来,明明被人管着最舒服,毕竟管我们的这个人我们也都服气,之后呢,却偏偏要我们也要来管人。
    人少点吧,还好带一带,这人越来越多,部门也越来越多,甚至莫名其妙地自己就成了一个系统的老大后,才发现这一天到晚的破事怎么就这么多。
    你们觉得呢?”
    玛琳开口道:“能为您做事,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荣幸!”
    斯蒂夫开口道:“我最大的骄傲,是向您毫无保留地献上所有忠诚!”
    弗登仰起头,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屑,良久,他感慨道:
    “一样的话,我对大祭祀也说过好几次。”
    玛琳和斯蒂文撑着地面的手,微微用力,他们很担心执鞭人接下来来一句:但都是骗人的。
    不过,弗登却继续道:
    “我是对他献上忠诚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很早时,我问过他一个问题,我问他啊,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合教里的规矩?
    他的回答让我很满意,然后我就决定这辈子就追随他了。”
    弗登侧过身,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他们,问道:
    “约克城大区的事情,能摆平么?”
    斯蒂文和玛琳异口同声道:“请您放心!”
    “好,尽快吧。”弗登摆了摆手,“把事情摆平后,再来找我。”
    “是,执鞭人。”
    “是,执鞭人。”
    玛琳和斯蒂文全都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在把门闭合的那一刻,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即使二人身上的神袍有自净功能,但他们的后背,也已经湿了好几次了。
    斯蒂文问道:“我怎么觉得,执鞭人已经知道了?”
    玛琳回答道:“以前,只不过是执鞭人不会把目光落在这里。”
    “是,是啊。”斯蒂文点了点头,“那执鞭人这是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应该是的,要快速把事情解决,要快。”
    “嗯,要快。”
    ……
    办公室内的湖心岛。
    弗登手里转动着这根雪茄,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以为我这是在没事故意感慨?还真的不是,我没这个闲工夫,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旧事,不说出来心里会憋得难受。
    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大祭祀抽这款雪茄么?知道我为什么要看大祭祀看过的书么?
    还记得我刚刚说过,大祭祀以前吹口琴的事么?
    他最后一次吹口琴,是在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心思太活泛了,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系统的副职后,可以脱离当时刚刚遭受打压的大祭祀,去投靠其他派系来获得更进一步的机会。
    然后吧,他死了。
    我清楚地记得,在他的葬礼上,大祭祀坐在棺材边,吹口琴给他听。
    自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大祭祀吹过口琴了。
    所以啊,我希望大祭祀最后一次抽雪茄时,我能在旁边帮他点燃或者陪着一起抽;
    大祭祀在看最后一本小说时,我能在旁边陪着他一起聊故事聊人物,或者干脆,陪着他一起看;
    因为这样,总好过躺在后头的棺材里,不是么?”
    弗登缓缓站起身,而四周的微风,也伴随着他这个动作,正在逐渐变大。
    “很久以前,我问大祭祀,咱们这么做,会不会不合教里的规矩啊。
    大祭祀回答我:不会的。
    我问:为什么啊?
    他回答:因为神教的规矩,本来就是他设定的啊。
    呵呵呵,哈哈哈………”
    弗登的笑声在湖面上回荡,到渐渐平息。
    他的眼眸里,不见先前一直存在的温和,转而变成澹漠,在这一刻,他似乎又回归到了他原本最为人熟悉的模样。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们总以为,在我眼皮子底下搞一些事情,我会不知道;
    他们总以为,早就把我的脾气和习惯,完全给摸透了;
    唉,我只是懒得看,更懒得管,只要不出什么大事,随便他们呗。
    借着我的名义,拉拢其他人,安排自己人,都是正常的不是,谁在那个位置都会这么做的。
    前提是,别给我玩脱了。
    可就算是玩脱了,我也给了他们机会了呀,他们都已经跪下了,我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竟然还不选择向我坦诚。
    他们是真觉得,可以把我从头骗到尾啊。
    哎哟,
    他们只是服侍过我而已,而我,可是服侍过大祭祀的。
    我和大祭祀,能比么?
    服侍过大祭祀的和服侍过我的,又能比么?
    就是可惜了啊,
    等这次事情结束后,
    我就不能再玩蚂蚁了。”
    弗登伸手,将鱼竿重新捡起后,顺势撩起,
    下一刻,
    湖面结冰,冰山再起,湖心岛顷刻间被冰封。
    一条体型巨大的冰霜巨龙从湖面中腾空而起,顺着执鞭人鱼竿甩落的方向,完成了一次类似马戏团里海豚表演一样的翻越。
    “乖,事后,那两块肉赏你当零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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